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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溪论知耻:为什么说廉耻比礼义更重要

来源:凤凰国学作者: 2018-01-26 09:36

  【编者按】 

  我们是不是处在空前的俗世化时代?

  这个问题让很多人忧心忡忡。俗世化最显著的表现是物欲横流,耻感淡薄。毫无疑问,各种突破道德底线的事件,各种殊无禁忌刺激感官的话题,充斥于日常见闻,已是不争的事实。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是,经济发展,科技进步,物质享受高度发达,为什么社会道德却出现如此大的反差?要找回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精神,重构社会的基本价值,该从何处入手?

  著名文史学者刘梦溪先生在论述六经的价值伦理时认为,中国文化的价值理念中,仁爱、诚信、爱敬、忠恕、知耻、和同,这六组价值论理具有永恒性和普遍性,既适用于古代,也适用于今天;不仅是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的基本义理,也是中国文化贡献给人类的价值。为此,近年来他先后撰写《敬义论》、《论和同》、《立诚篇》,洋洋数万字陆续见诸报端。

  最新的一篇,是发表于《北京大学学报》2017年第六期的《论知耻》。全文两万余字,以疏解《礼记·中庸》提出的修身三达德(即:智、仁、勇)为题点,论证“知耻近乎勇”一德为何是士之为士的首要品格。对“好学近乎知”和“力行近乎仁”两达德,也作有详尽疏解,对“仁”何以需要“力行”,文章提出了新的释证,认为仁是亲、爱、宽、博意涵的括称,只有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方能得以呈现。孟子的“人之四端”之说,其中“羞恶之心”即为知耻,无知耻之心,在孟子看来则为“非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语出管子,也是第一次把“耻”和“廉”连接起来。欧阳修《新五代史》冯道传的叙论提出:“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历来解廉耻一语,都不如欧阳子解得如此深刻无漏。至明末清初,顾炎武鉴于明亡的历史教训,更提出“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的发人警醒的人类尊铭。

  兹分段刊载,以飨同道。以下为第五部分:礼义廉耻,国之四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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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义廉耻”四字之并提和连属,最早出自《管子》。《管子·牧民》写道:“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是为礼、义、廉、耻四字并提。《管子·立政九败解》:“然则礼义廉耻不立,人君无以自守也。”是为礼义廉耻四字连属。至于“维”之一字的索解,是否即为“以小绳綴侯之四角而系之于植”,我们姑且存而不论,总之是礼义廉耻是维系国家的极为关键的支撑,齐国的这位大思想家能提出此一学说,即足以视作对历代治国理政,对吾国思想文化之史的了不起的贡献。

  欧阳修在《新五代史》冯道传的叙论中写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乱败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欧阳修对管子的四维说和礼义廉耻的深涵给出了极为深刻的训解,至有“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的至理铭言。历来解廉耻一语,都不如欧阳子解得如此深刻无漏。这里再次重复一遍:“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廉耻是一个人立身的大节,如果不廉,什么都敢拿;如果不耻,什么是事都敢做。

  下面看看顾炎武是怎样评骘欧阳修的这段铭言的。顾炎武在《日知录》的“廉耻”一节中写道:

  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於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礼犯义,其原皆生於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彫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呼,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猶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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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在顾炎武眼里,四维之中的廉耻尤为重要,因为不廉乃至悖礼犯义,都是由于无耻所致。所以他说;“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这是顾宁人的千古名句,置诸历史上的任何时期,无论千年以前,抑或千年之后,都是铁骨铮铮的发人警醒的人类尊铭。然则顾宁人之傥论,直接是为明之亡而发,故在廉耻一节之后,附语写道:“呜呼,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吾于辽东之事有感。”顾宁人认为,治军之道,首先是本于廉耻。

  岂止治军需要从廉耻入手,一国之大臣的廉与贪,实际上是国之兴衰败亡的决定性因素。以此顾炎武主张“俭约”,认为“国奢示之以俭”,是“君子之行”和“宰相之事”。他逐一列举汉代的许劭、北齐的李德林、魏武时期的毛玠这些以俭朴为尚的达官,如何直接影响到一时的社会风气。特别是唐代大历年间的宰相杨绾,史载其“质性贞廉,车服俭朴,居庙堂未数日,人心自化。”例如御史中丞崔宽,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宁的胞弟,家中多蓄财富,“有别墅在皇城之南,池馆台榭,当时第一”,但崔宽在宰相杨绾的影响下,很快下命令毁撤了这些别墅。中书令郭子仪,在崔绾拜相之后,其在邠州的行营,坐中音乐減散五分之四。还有京兆尹黎干,平常出入,百余人马跟随,也很快作了裁减,只留十骑而已。另一个唐代的例证,是当享有刚直清廉称誉的杜黄裳出任宰相,向来跋扈的李师古,命手下一名干练之人,带着钱数千,和一乘车子,欲贿赂杜黄裳。但使者到门之后,未敢即送,在外面“伺候累日”。后来看到有绿色的车轿从宅中出来,跟随的只有两个从婢,“青衣褴缕”,原来是宰相的夫人。送礼者见此情形,立即回去告诉告师古。从此师古改变了自己,终其一生不敢骄奢淫逸。顾炎武由此得出结论,认为改变奢侈的风气并不见得那么难,只要将这些范例广为传布就可以了。他发为感慨说:“道岂远乎哉!”

  顾宁人深知,廉耻之风是否能够建立起来,关键在大臣,即那一社会的居高位者。为此他在写了“廉耻”、“俭约”两题之后,又写了“大臣”一题。他说:“欲正君而序百官,必自大臣始。”但大臣的廉与不廉,不能看一时一事,而是应察其终始。历史上廉洁的典型,当推三国时的名臣诸葛孔明。诸葛亮临终时,自表后主说:“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孙衣食,悉仰於家,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於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死后证实,确“如其所言”。顾炎武写道:“夫廉不过人臣之一节”,但“人臣之欺君误国,必自其贪於货赂也”。又说:“夫居尊席腆,润屋华身,亦人之常分尔,岂知高后降之弗祥,民人生其怨诅,其究也,乃与国而同败邪。”考之史事,汉代的时候惩罚贪贿执法严厉,一旦被被劾,常常死于狱中。唐时犯贪赎之罪,“多于朝堂决杀,其特宥者乃长流岭南”,很少有被赦免者。宋初于贪赎之罪,处理尤严。史载,宋代所以能得循吏,不赦犯赎是一个原因。而且对于犯者,不仅处以流放岭外,而且刺字暴打。但熙宁中期以后,废除了黥杖,“懲贪之法,亦渐以宽矣”。明朝的时候,对贪犯比宋朝还要姑息:“赎吏巨万,仅得罪官,而小小刑名,反有凝脂之密。”明宣德中,都御史刘观坐受贿罪,本该论斩。但皇帝发话:“刑不上大夫。观虽不善,朕终不忍加刑。命遣辽东。”到后来,特旨曲宥竟成为常例。顾炎武说:“法不立,诛不必,而欲为吏者之毋贪,不可得也。”又说:“人主既委其太阿之柄,而其所谓大臣者,皆刀笔筐箧之徒,毛举细故,以当天下之务,吏治何由而善哉?”所以他对诸书所载的一些惩贪惩得痛快淋漓的案例,格外感兴趣。他说后唐明宗的时候,毫州刺史李业,因贪赎被赐自尽。被此案牵涉的有一位名将之子,又是附马石敬的亲戚,于是有人上奏,希望免其死罪。明宗的回答是:“王法无私,岂可徇亲!”又以案例,见诸元史至元十九年九月,皇帝发出勅旨,曰:“中外官吏赃罪,轻者决杖,重者处死。”鉴于贪吏之败国,顾炎武主张严惩贪赎罪犯。

  《唐书》牛僧孺传所载的一件史例,顾炎武颇感兴趣,因为其中透露有已往反贪不经见的内容。唐穆宗初年之时,宿州剌史李直臣犯贪赎罪当死,中贵人为之说项,穆宗决定宽恕,说:“直臣有才,朕欲贷而用之。”时任御史中丞的牛僧孺不同意穆宗的这一说法,直言道:“彼不才者,持禄取容耳。天子制法,所以束缚有才者。安禄山、朱泚以才过人,故乱天下。”穆宗觉得御史中丞的话不无道理,结果没有宽恕此人。顾炎武引来此例,探后发为感慨,写道:“今之贪纵者,大抵皆才吏也,苟使之惕於法而以正用其才,未必非治世之能臣也。”是呵,能够拼命摄取到财富的人,自然不会毫无才具,只在才用何处罢了。而对后来流行的所谓惩贪宜宽厚之论,顾炎武颇不以为然,他说:“乃余所见,数十年来姑息之政,至于纲解纽驰,皆此言贻之敝矣。嗟乎,范文正有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邪!’朱子谓:‘近世流俗,惑於陰德之论,多以纵舍有罪为仁。’”实则宽宥那些贪腐不吏者,并不是什么“为仁”,而是助恶为患。宋代的包拯告戒子孙:“有犯者,不得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顾炎武说,今日之士大夫教子孙,真该以包拯之戒语为取法。

  读顾宁人之关于廉耻、俭约、大臣、除贪诸文,知其为说无一不是有所为而发,而且都是鉴于亡明之教训,痛乎言之。大哉,顾氏炎武之论——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大哉,欧阳子之传序之论——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大哉,管生之能言也——“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作者刘梦溪,著名文史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创院院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编辑:张晓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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