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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开:道家形而上学的理论特质——以“道德之意”为中心的讨论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作者:郑开 2018-04-23 13:48

  道家哲学的核心内容是一种独特的形而上学,有别于古希腊metaphysics(形而上学),并对深化我们对中国哲学理论范式与价值的把握与认识,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道家哲学的核心理论及其最显著特征是什么?从其内容和理论结构方面分析,“道德之意”(这里所说的“道德”即“道与德”)堪称最重要、最基础的部分。“道”的概念重要而且独特,老子借助于对“无”的发现创造性地诠释了它、深化了它的意义,同时也创造性地转化了源远流长的“德”的思想传统。如果道家哲学可以概括为形而上学的话,那么它是怎样的一种形而上学?或者说我们在什么意义上称之为“形而上学”?对此有必要再讨论一下西方哲学中的metaphysics及其中文的译词“形而上学”,通过比较会通,追究它们之间的异同,进而提示道家形而上学的特点。这也是我们进一步把握中国哲学整体特征的重要基础。 

  实际上,近代以来的中国哲学研究者对道家形而上学的关注和研讨不绝如缕。牟宗三曾在《中国哲学十九讲》中指出老子哲学是“一种境界形而上学”,①极具启发性;王中江著《道家形而上学》,②梳理和发掘了道家哲学研究中几个重要而棘手的问题,奠定了进一步研究的基础;晚近围绕道家形而上学的理论研究,③更是呈现出多元化的进路和细密化分析的特色。本文希望在此基础上,对道家形而上学的内容结构和理论特征予以提纲挈领的概括。 

  一、道德之意:道家哲学的核心 

  长期以来,人们对老子以来的道家思想的主旨和特征人殊言殊,聚讼不已,但魏晋以降把道家思想概括为自然、无为的说法影响深远。笔者认为,“道”、“德”这两个概念是道家(老庄)哲学的核心概念,而“道德之意”乃道家哲学的理论基础与根本旨趣。对此可试通过对学术批评史中关于“道德之意”的疏证和阐释,予以进一步探讨。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曰:“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以虚无为本,因循为用。”为什么司马谈概括“道家”思想旨趣没有谈到“道德之意”?实际上他所议论的“道家”主要是指道家黄老学,与老庄哲学很不一样。④若依照司马迁的理解,老子以来的道家思想似乎可以归结为“道德之意”。 

  其实,汉代以前虽然早已有了道家之实,但并没有“道家”之名。“道家”这个名称是汉人为了理解、描述先秦学术流绪创造出来的“术语”,司马(谈、迁)父子是重要的“始作俑者”。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中“道家”又名“道德家”,司马迁《孟子荀卿列传》也隐约提到了“道德家”这个称谓,⑤看来“道德家”乃是“道家”的别称,也许这还是更为准确的说法。司马迁曾说:“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又说:“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迁反复提到的“道德”、“道德之意”,可谓深得老子思想之枢要;所谓“著书上下篇”指的是《老子》一书中包括的《德》、《道》两篇。今传世《老子》古卷,例如通行的王弼本、马王堆帛书本、北大汉简本,皆具上、下两篇,即《道》和《德》两部分(马王堆帛书本分别题名《道篇》、《德篇》,北大汉简本题名《道经》、《德经》,皆与通行诸本次序相反),符合《史记》的载记,因此《老子》亦称《道德经》。总之,《老子》文献结构亦与“道德之意”的说法“若合符契”,这提示了老子哲学的内在脉络,不容忽视。 

  诚如早期经典经过了一个经典化的过程(汉以来儒家传承的经典还经过了一个经典的儒家化过程),从目前的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的线索看,《老子》一书也经过了一个经典化的过程。正是在此过程中,《老子》思想的结构与特色被建构出来。简单地说,较早的(战国中期楚地出土的)郭店竹简《老子》(甲乙丙),与今本(即通行本或王弼本)的章次不同,区别较大;年代稍晚的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老子》(甲乙本),已比较接近今本(据说特别接近《道藏》所载唐傅奕古本《道德经》),而且已然分篇;北大汉简《老子》,更近今本,不但分篇上、下,而且还题有“老子上经”和“老子下经”,这是《老子》称“经”的明确证据;《汉志》著录“老子经说”四种,皆亡佚已久,却也足以说明《老子》经历了一个长期的经典化过程。河上公《章句》更题有“章名”。由此可见,司马迁所见的《老子》已趋于写定,与今本非常接近了;而史迁对《老子》思想的概括与把握亦比较准确。 

  从学术史角度看,魏晋以前人们对道家思想的认识主要还是从“道德之意”着眼的。司马迁说:“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这段话提示了道家(例如庄子)和黄老学派(在一定程度上也包括道法家抑或法家如韩非子)的理论主旨亦是“道德之意”。实际上,“道德之意”乃贯穿诸子学术特别是道家学派的一条重要线索。例如:《庄子·天下篇》提到当时思想学术上的“道德不一”的状况,其实就是“古之道术为天下裂”的另一种表述;有趣的是,对于这种“道德不一”的状况,儒家的理解却是“王道陵夷”、“周德衰微”。《吕氏春秋》熔冶诸子百家于一炉,高诱说它“大出诸子之右”,又说它的宗旨在于“以道德为标的,以无为为纲纪,以仁义为品式,以公方为验格。”(《淮南子序》)《淮南子》的理论基础是秦汉盛行一时的黄老学,从内容上说,它囊括天上人间,泛论万物,包罗万象,《淮南子》的编纂出于方术之士和诸儒之手,是他们“共讲论道德,总统仁义”、“以穷道德之意”(《淮南子叙目》)的结果。《淮南子·齐俗训》亦曰:“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鹖冠子》曰:“所谓道者,无己者也。所谓德者,能得人者也。”又曰:“道德之法,万物取业。”(《鹖冠子·环流》)又曰:“圣人之道与神明相得,故曰道德。”(《鹖冠子·泰鸿》)可见,黄老学以及其他诸子学术的特色和主旨都多少与“道德之意”有关。考严遵《道德指归》的立言宗旨,不外乎“上原道德之意,下揆天地之心”(卷二),“上含道德之意,下得神明之心”(卷三),可见在他的理解中,“道德之意”最为关键也最为重要。桓谭曰:“昔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学,然后世之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汉书·扬雄传》)阮籍认为,《庄子》的宗旨在于“述道德之妙”,又曰:“形神在我而道德成。”(《达庄论》)葛洪所说的“道德”亦不同于儒家,因为它不是仁义道德,例如他说:“道德丧而儒墨重矣”(《抱朴子内篇·明本》)。成玄英拈出“道德”与“重玄”、“无为”、“独化”四个关键词,表明了他对道家哲学,特别是庄子哲学的理解。(《南华真经疏·序》)王应麟《汉志考证》:“晁公武曰:(老子)以周平王四十二年,授尹喜,凡五千七百四十有八言,八十一章,言道德之旨。”陆西星曰:“看老庄书,先要认‘道德’二字。”(《读南华真经杂说》)焦竑同样认为,老子五千言“明道德之意”。(《庄子翼·序》)可见,老庄思想的核心即“道德之意”,而“无为”、“无名”、“自然”诸说的根据皆源于此。 

  儒家关注的焦点在于“仁义之际”,因为其思想来源于西周奠定的德礼文化体系,以“志于道,据于德”(《论语·述而》)为原则,推崇德治,也是不折不扣的“求道派”,所以儒家并不甘心让道家专美“道德”。韩愈指出:“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又说:“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而老氏所谓道德乃是“去仁与义云者”,清晰判明了儒、道两家“道”、“德”概念的分歧与不同。从思想史的角度看,儒家向来以“仁义”诠释“道德”(秦汉以来趋于固定),而道家反之,执意把“仁义”剔除于“道德之意”之外,班固批评说:“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汉书·艺文志》)如果说,儒家执著于将仁义理解为道德,从而在伦理学领域内有所建树的话,那么老庄道家将仁义与道德对立起来,是否意味着他们不重视甚至否定伦理呢?相对于儒家思想而言,老庄道家围绕“玄德”概念建立起来的伦理学是一种“反伦理学”,然而这却是一种超迈于形名尘嚣、具体德行规范之上的伦理学,超然独立于具体的社会政治制度设施以及风俗习惯之外。更深入的推敲表明,老庄道家之“道德之意”含义丰富,既包括了物理学和形而上学层面展开的道与物、有与无的问题,也体现为涉及政治、社会和伦理等多方面问题的“玄德”、“无为”诸理论。由此可见,“道德之意”内蕴的思想和理论,远较将“道德”化约为规范伦理学意义上的“仁义”(如儒家之所为)更加宏肆、深邃。魏晋以来,揭橥“自然”、“无为”为道家思想的宗旨,殊不知其终归是“道德之意”的具体体现和实质内容。 

  二、道:以无的意义为中心的讨论 

  “无的发现”是老子哲学的重要基础,同时也是诸子时期“哲学突破”的重要标尺,⑥舍此,古代哲人对本原的思考与寻找就不可能“从物的世界引入道的世界”,“从有的世界引入无的世界”。⑦实际上,老子正是通过“无的发现”,并通过“无”创造性地诠释了“道”,从而赋予了“道”以哲学意义,⑧丰富了“道”的涵义,同时也与之前的“道”划清了界限。 

  老子那里作为哲学概念的“道”,不同于日常语义的“道”(例如道路、言说和原则),当然也不能从日常语义或字典意义上理解和把握之(例如通过分析字形考求“道”的本义)。“道”乃春秋末年以来“哲学突破”的产物,其性质可以用“无”来说明。换言之,“道”的“摹状词”诉诸“无形”、“无象”、“无物”、“无名”和“无欲”、“无为”等概念以及由之扩展而来的窈冥、寂寞、恍惚等等。⑨其中“无名”概念尤其耐人寻味,因为它是老子哲学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⑩“名”或“无名”兼具语言、政治两个方面的内容,这里我们尤其关注语言层面的问题,即“道”与“言”关系脉络中的各种问题。 

  道家哲学的“无”之不同于“有”,是因为我们不能从现象世界中发现“无”,“无”只能是哲学思考的产物。《说文解字》所引王育“天屈西北为无”的说法,为不少学者所尊信,未免迂曲。有的研究者留意“无”与“巫”、“舞”(舞的上半部分即無)之间的关系,(11)以此考证“无”的本源,(12)恐怕终究是南辕北辙。 

  “无”已见于甲骨文,据现代语文学研究线索看,它意味着“有”的缺失,表示某一个东西不在这里或那里、不出现于此刻或一个特定的时间(即不在时空中出现)。(13)“有生于无”之宇宙论命题的确常见于人类早期思想史。比如古希腊神话中的宇宙(Cosmos)生于混沌(Chaos);(14)再比如《梨俱吠陀》之开辟史诗曰: 

  太初无无,亦复无有。(Rgveda 10,129,1)(15) 

  古人(不限于中国)对于“无”的理解,往往是从“有”的缺失这一方面来理解和认识没有(无)。古文献中常常以“亡”代替“无”,表示“无”,正反映了这一点;所谓“亡”就是消逝、看不见的意思。《说文解字》解释说:“亡,逃也。从入,从乚”。 

  然而,道家哲学中“无”的概念及意味却不能归纳为“没有”或“不在”。倘若我们试图将“道”视为是无形的,甚至将其比拟于古希腊哲学的存在(being)概念,那么“有”就相当于有形的存在(existent),即出现于时空中的“物”。老子所说的“无”首先是指无形、无象、无物,同时也指无名、无为。其中“无名”的概念比较独特。如果说古希腊哲学中的“是”(即“存在”)诉诸名言,那么《老子》哲学中的“道”却是那种“什么也不是的X(那个东西)”,亦即“无名”。要而言之,老子所谓“无”既抽象又具体(例如其准确含义往往就是无名无形等),宋儒把它诠释为完全抽象意义上的“无”,显然是不确切的。《老子》所谓“有”、“无”,首先应该理解为“(有)形、无形”,“(有)名、无名”,“(有)为、无为”,“(有)欲、无欲”,“(有)心、无心”等,其实就是“无形”、“无名”、“无为”等具体抽象性概念的略语而已。《老子》中“无”的具体抽象性表明,所谓“无”并不意味着“纯粹的无”或“什么也没有”,而是意味着哲学上的否定与解构,意味着从反面观照的思维方式,(16)因此“反者道之动”(《老子》第40章)恰恰是理解“无”的重要切入点;更确切地说,“无”不“是”“什么”(所谓“物”),而是那个“什么也不是的X”(所谓“物物者非物”、“生生者不生”、“形形者不形”),而这种“什么也不是的‘是’(所谓存在/Being)”恰恰又通过“无形”、“无名”、“无物”、“无为”具体而确切地呈现出来。(17) 

  《老子》首章第一句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出现于这句话中的三个“道”字,含义不同:第一、三个“道”指的是老子所称的最高哲学概念,不过第三个“道”应指“常道”(连读而不可割裂);第二个“道”指言说,亦即日常语言的含义。古希腊哲学中的“logos”,兼具言语、原则、规律诸般含义,故不少学者以为老子所谓“道”,近乎古希腊的逻各斯。这句话的主旨显然应该试图阐明“道”与“名”(名言)的问题。这个问题何以如此重要,以至于《老子》开篇伊始,即首先集中讨论它呢?原因之一就是,这一问题乃是进入哲学反思的门槛。自然哲学针对最高、最终的原因、元素、本体的追寻,毕竟有这样那样的局限性,而克服诸般局限性,必须从日用伦常和日常语言(因为其背后隐含了一种文化制度机制)中脱颖而出,反思名言及其局限性。 

  “名可名,非常名”句,针对性很强,即对于“道”而言,“名”仅仅是一个指示性符号、提示性的标识,而绝不涉及一般意义上的“名”所匹配、所要求诉诸的“实”,也就是说,“道”不是“实”,不是“物”,因而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名”、“不可道”的。细酌之,前句“道可道非常道”和后句“名可名非常名”,并不是并列的关系,而是转进的关系:作为动词的“道”(前句第二个“道”字),仅指日常语言、言语而已,而后句的“名”则显然进入了反思的范畴,因为它涉及了哲学概念意义上的“名”,同时还兼具了政治意味。由日常语义中的“道”(言语、言说)转进到“名相”、“名言”层面的反思性论说十分重要,亦很能代表老子哲学思维的特点,这也是为什么《老子》开卷伊始就点出了这一问题的缘故。 

  这对于道家理论而言,更具重要性。因为老子是历史上从哲学上自觉阐明语言的局限性之第一人,道家哲学因而具有了质疑名言能否阐明究极真理或最高原则(或者实体)的特色。老子提出了以下具体的说法: 

  道隐无名。(《老子》第41章) 

  道常无名。(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第32、37章,通行本“无名”作“无为”) 

  绳绳兮不可名。(《老子》第14章) 

  这里面隐含了一个语言自反性所引起的逻辑矛盾:“无名”其实也是一种“名”,只不过它是一种特殊意义上的“名”,比如说“未名”就是“未名湖”、“无字碑”的“名”。所以老子说,对于“道”来说,虽然“吾不知其名”,但仍可能“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第25章)。后来的《庄子》、《尹文子》诸书,颇能发挥此意,如曰: 

  大道不称。(《庄子·齐物论》) 

  大道无称,称器有名。(《尹文子·大道上》) 

  可见,老子认为,“道”作为究极概念(最高本原、最高概念和最高原则),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道、不可名的,换言之,名言(由于自身的局限性)不能、不足以描摹、形容、阐明和论述“道”。由此可见,“道”与“言”的关系及其间的张力,是老子《道德经》语言哲学的核心问题。老子认为,道不可言,言不及道,名言与道之间是相离、相悖的关系。阐发深化老子思想的庄子如是说: 

  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庄子·知北游》)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庄子·齐物论》) 

  道不可言,言不及道,倘若“道”一旦被“道”(言说)出,“道”便不再是(那个无名的)“道”了。老、庄之“道”之所以不可“道”,不可“言”,一方面是由“道”的特性决定的,另一方面则是由“名”的特性决定的,因为“名”(言)诉诸人为而“道”纯乎自然。换言之,如果说道自然无为,混成无形,名则是人为的造作,是有形的区分。庄子更进一步论证了这一点,他说“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庄子·齐物论》),来企图论证道是无限的(无畛域)而物是有限的。可见“物”都是可名、可道、可言的,独“道”不然。这样看来,道家哲学中“道与名言”的关系之中隐含了道物、有无诸问题。 

  叶维廉反复指出,道家一开始就对语言便有前瞻性的见解,其“无言独化”的知识观念和语言策略,“触及根源性的一种前瞻精神,最能发挥英文字radical的双重意义,其一是激发根源问题的思索从而打开物物无碍的境界,其二是提供激进前卫的颠覆性的语言策略。”比如说时常攻人未防的惊人的话语和故事,特异性的逻辑和戏谑性语调,模棱两可的词句和吊诡矛盾的表述。(18) 

  徐复观深入发掘了“名”与社会政治实在之间的关系。(19)叶维廉也指出,道家洞见到语言与权力的隐秘勾联,乃人性危殆和人性异化的根源。老子“无名”针对西周以来的名制而发,也就是说,诉诸君臣、父子、夫妇的封建宗法结构体系,特权的分封,尊卑关系的设定,名教或礼教的创建,“完全是为了某种政治利益而发明,是一种语言的建构”,“老子从名的框限中看出语言的危险性,语言的体制和政治的是互为表里的。道家对语言的质疑,对语言与权力关系的重新考虑,完全是出自这种人性危机的警觉。”(20)当老子说出“上德不德”、“大巧若拙”以及“绝圣弃智”、“绝学无忧”的时候,他希图透过这种似是而非的反逻辑、模棱两可的词语和表述,突破语言固有的语义的阈限,提示某种超乎语言概念的哲学沉思。 

  反思是哲学的特质。最初的中国哲学的创造性活动之进发,亦源于对“名”的反思,而这种反思首先体现于对语言与思想之间张力的自觉省察。事实上,《老子》和《庄子》都具有鲜明的语言特色。仿佛柏拉图的《泰阿泰德》被称为“宇宙诗”一样,《老子》被称为“哲学诗”;然而,《老子》之为“哲学诗”并不能仅仅归结为韵文体裁而已,我们还应该从“诗”、“史”这样的古代文体如何确切地表述哲学的深邃思考这一角度推敲。从历史影响上看,王弼所以能够发挥“天地万物以无为本”的玄学思想,与他自觉运用“得意忘言(象)”的玄学方法论分不开。佛教(特别是禅宗)主张超绝名相、不落言诠,主张“最高的真理居于名词和思想的形式之上,不能被表述,却可被领悟。”(21)这一观点当然能与道家“无名论”相互印证。我们知道,西方哲学自古希腊以来,一直延续着主客两分和原子/个人主义思想之传统,其中,理论上最为核心的东西就是基于逻辑主义和知识论的本体论,而对语言有依赖抑或信仰几乎就是西方思想传统的最重要的基础。比较起来,中国古典哲学(由于老子以来道家的独特贡献)非常强调超绝名言的“无名论”,正与西方哲学相映成趣。虽然古希腊哲学已经触及到了“思维(语言)与存在之间的统一性问题”,但是,现代哲人海德格尔等人由于独特的洞见,深刻质疑了西方“逻辑—语言中心主义”的思想传统,还引发了他对老子思想的强烈兴趣,这一切未必是出乎偶然。以此观之,老氏的智慧,可谓“深矣远矣,与物反矣”。 

编辑:张晓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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