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它赐给你意外的恩惠和时间。 ——贺拉斯
死神在哪里等待我们，是很难确定的，我们要随时随地恭候它的光临。对死亡的熟思也就是对自由的熟思。谁学会了死亡，谁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灵，就能无视一切束缚和强制。谁真正懂得了失去生命不是件坏事，谁就能泰然对待生活中的任何事。——蒙 田
就像所有那些孤独地度过漫漫长夜的人一样，我也曾经试图去面对自己荒芜的心灵，在无数个星月夜里追问生命的意义，也曾在古今中外哲人的著作中去苦苦寻觅人生的正解，但是我得到的结果只不过是从一个混沌跳入另一个混沌而已。命运是一架风车，我就是那个挥舞着长矛的中国的堂吉诃德。于是我不再愿意以那样的方式去浪费生命，不再以那样的方式去挥霍自己的青春残留。然而就在我刚刚步入而立之年时，我有幸读到季羡林先生谈人生的书，也算是“果得如此，三世有缘”吧。
说真话，吸引我能够在扰攘红尘中坐下来，静静地捧读季先生的人生论著的，是季先生历经几个朝代、跨越世纪百年的沧桑阅历。我相信，一个耄耋老人所说的话是真实而有分量的。先生少年求学于清华，青年负笈于德国，中年任教于北大，精研佛学、印度学、语言学、文化学，经历文革劫难，后又极度辉煌，遍访五湖四海，游历世界各地，老年又焕发学术之激情，成为世所公认的一代东方学大师，人生跌宕起伏，经历大起大落，可谓尝尽人生百味。因此我仔细地研读了先生的“人生三论”，走进这位世纪老人的精神领地，感悟这位沧桑大师的人生情怀。
季先生说：“吾辈凡人的诞生，无一例外，都是被动的，一点主动也没有。我们糊里糊涂地降生，糊里糊涂地成长，糊里糊涂地夭折，当然也会糊里糊涂地寿登耄耋，像我这样。”“生的对立面是死。对于死，我们也基本上是被动的。我们只有那么一点主动权，那就是自杀。”人生竟是如此被动？初读此语令我震撼。我忽然想起前不久在南方报系《名牌》杂志上看到的南怀瑾先生写的一篇文章——南怀瑾先生说：人生有三个阶段，莫名其妙地生来，无可奈何地活着，不知所以地死去。在“生、活、死”这三种人生存在的最重要的状态前面各加了一个定语“莫名其妙、无可奈何、不知所以”，一语道破人生存在的荒谬、被动和悲凉。两位大师级的老人，为何不约而同地指出了人生的被动性呢？法国思想家蒙田也说：“任何事情，如若造化不帮忙的话，手段再高明，本领再强，也是寸步难行的。”我一向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奉为人生之圭臬的，季、南两位先生的人生论断对我的打击不啻于五雷轰顶。
冷静下来再想，承认人生的被动性、荒谬性也正是唯物主义的观点。人生的局限，生命的脆弱，造化的弄人，命运的难测，时间的残忍，无不是人生境遇的真实写照。人不能胜天，人生活在天下；活不能妄为，活必受制于社会；死不能选择，死谁都不可避免。春夏秋冬，季节轮回，悟透生死，方为顺天应命。在命运残酷的重压下，有几人能够保持平静的微笑和优雅的风度？能做到“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是佛的境界。
但是欲望的洪流却是汹涌澎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我考究欲望的历史，当今社会欲望的丰富多彩花样繁多胜过了任何一个时代。给了你已经很多了，但你想要的更多。当代许多人是被欲望驱使而活着的，也是被欲望活活压死的。欲望的实现缓解了欲望的压力，但迅即又被新的欲望淹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疯狂买车，疯狂买房，疯狂炒股，穷怕了的中国人忘记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千年古训，一头扎进物质的怀抱里，千呼万唤不出来。但是结果如何呢？哲学家萨特说，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又让我认识到那没什么意义。人生的上篇是追求欲望满足欲望的轮回，人生的下篇却是干瘪残缺的生命和灵魂无尽的虚空。
对季先生而言，人生就是一条过于漫长而修远的道路。季先生在80岁时回忆自己从山东清平官庄到水木清华、从德国小城哥廷根的斑斓秋色到北大燕园的湖光塔影：“在这一条十分漫长的路上，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路旁有深山大泽，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风；有山重水复，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绝处逢生。路太长了，时间太长了，影子太多了，回忆太重了。我真正感觉到，我负担不了，也忍受不了，我想摆脱掉这一切，还我一个自由自在身。”对芸芸众生而言，路是自己选择的，而必须踏上一条路是被动的，无法选择的。这是一个人从被动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就命中注定必须要走的，区别只不过在于有的人走得艰难，有的人走得轻松；有的人暴戾恣睢，有的人宽容慈悲；有的人背负着沉重的翅膀和肉身，有的人却能够在挥汗喘息的刹那看到野百合和野蔷薇美丽的影子罢了。
人生如梦。苏轼感慨：“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飞鸿是被动的，飞鸿的宿命就是不停地飞行，但飞鸿优雅无痕地掠过天空却给世界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是非成败转头空，在时间残忍的铁蹄下，在空间纷纭的变幻中，一切欲望都将成为虚妄，一切有形终将化为无形，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李贺无奈地断言：“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苏东坡忧伤地总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被动的人生需要清醒，脆弱的生命要有所附丽。认识你自己，演好你自己，回到你自己就是你被动人生的主动选择。这里我就姑且选择用沃尔科特的诗结束这篇被动的支离破碎的人生随想吧。
请坐。请享用你的一生
这一天终将来到
那时你将欢欢喜喜
迎接你自己光临
你的家门，你的镜中，
与你互致欢迎的笑容
说：请坐。请吃吧。
你会重新爱这个曾是你自己的陌生人。
上酒。上面包。把你的心
交还给它自己，交还给这终生爱你的
陌生人，你为了另一个人而
忘了他，他却还记着你。
从书架上取下情书、
照片、绝望的短笺，
从镜里削掉你的形象。
请坐。请享用你的一生。
季羡林的佛学研究
佛教在中国产生的仅仅是消极的影响吗?这就需要我们平心静气仔细分析。从整个世界自古至今文化发展的情况来看，一个文化，不管在某一时期内发展得多么辉煌灿烂，如果故步自封，抱残守缺，又没有外来的新成分注入，结果必然会销声匿迹，成为夏天夜空中的流星。打一个未必很恰当的比方，一种植物，必须随时嫁接，方能永葆青春；放任不管，时间一久，就会退化。中华民族创造了极其卓越的文化，至今仍然没有失去活力，历时之久，为世界各民族所仅见。原因当然是很多的，重要原因之一，我认为，就是随时吸收外来的新成分，随时“拿来”，决不僵化。佛教作为一个外来的宗教，传入中国以后，抛开消极的方面不讲，积极的方面是无论如何也否定不了的。它几乎影响了中华文化的各个方面，给它增添了新的活力，促其发展，助其成长。这是公认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