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写了一篇《对〈一张有关制糖法从印度传入中国的敦煌残卷〉的一点补充》。补充不牵涉重大问题。1983年,我写了一篇《古代印度沙糖的制造和使用》。促成写这篇文章的原因是德国学者O.von Hinüber 的一篇关于古代印度制糖术的文章。von Hinüber的文章引用了一些佛典中的资料,但显得十分不够。后来中国四川一个糖厂的工程师李治寰写了一本书,是从制糖技术方面写的,不注重文化交流。我于是也主要使用汉译佛典中的资料,写成此文,资料比德国学者的文章丰富得多了,我们对于古代印度制糖术的了解也充实得多了。1987年,我又写了一篇《cīnī问题——中印文化交流的一个例证》,当时发现cīnī是一个孟加拉文,我向东语系孟加拉文教师请教,问他们cīnī除了中国,中国的,还有什么意义?回答说,还有糖的意义。我因此发现了中国白沙糖传入印度的问题。糖本是一件小东西,然而在它身上却驮着长达一千多年的中印两国文化交流的历史。同年,又有一篇文章《唐太宗与摩揭陀——唐代印度制糖术传入中国的问题》发表,更有系统、更深入、更详尽地叙述白沙糖传入印度的过程。
据我所知,迄今世界上只有两部完整的《糖史》,一本是von Lippmann 的,一本Deerr的,一德一英。二书的写法不尽相同,德文的谨严可靠,材料也丰富。英文的则差一点。二书都引用过中国资料,英文的引用时错误多而可笑,可见作者对中国以及中国材料是颇为陌生的。我的《蔗糖史》既然后出,应当做到“后来居上”。至于我做到了没有,则不敢说。反正我除了参考以上两书外,我的重点是放在中国蔗糖史上。我不讲饴糖,因为在饴糖制造方面,不存在国际交流的问题。仅是一个Sugar,我从英文、阿拉伯文、印地文、梵文、巴利文、中文考证了个遍,弄清了“糖”在传播过程中的来龙去脉,搞清了为什么最初发明糖的印度,将粗糖叫做Sugar,而将精制的食糖却叫做“中国雪”的问题,从中发现了文化交流的轨迹。
写文章引用别人的著作甚至观点,是决不可避免的,但必须注明出处,这是起码的学术道德。如果想开辟一个新领域,创造一个新天地,那就必须自找新材料,偷懒是万万不容许的。我自知不是大鹏,而只是一只鹪鹩,不敢作非分想,只能低低地飞。即使是大鹏,要想开辟新天地,也必付出巨大的劳动,想凭空“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其结果必然是一个跟头栽下来,丢人现眼,而且还是飞得越高,跌得越重。搜集资料,捷径是没有的,现有的引得之类,作用有限。将来有朝一日,把所有的古书都输入电脑,当然会方便得多。可是目前还做不到。我只有采用一个最原始、最笨、可又决不可避免的办法,这就是找出原书,一行行,一句句地读下去,像砂里淘金一样,搜寻有用的材料。我曾经从1993年至1994年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除了礼拜天休息外,每天来回跋涉五六里路跑一趟北大图书馆,风雨无阻,寒暑不辍。我面对汪洋浩瀚的《四库全书》和插架盈楼的书山书海,枯坐在那里,夏天要忍受书库三十五六摄氏度的酷暑,挥汗如雨,耐心地看下去。有时候偶尔碰到一条有用的资料,便欣喜如获至宝。但有时候也枯坐半个上午,把白内障尚不严重的双眼累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找不到一条有用的材料,嗒然拖着疲惫的双腿,返回家来。经过了两年的苦练,我炼就一双火眼金睛,能目下不是十行,二十行,而是目下一页,而遗漏率却小到几乎没有的程度。我的《糖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成的。我对“糖”字从英文、阿拉伯文、印地文、梵文到中文考证了个遍,搞清了为什么最初糖发明于印度,以及“糖”在传播过程中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