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出格”与“非礼”中的谐趣和浪漫——《世说新语》门类发微之五
2025-12-16 17:03:34 来源:《走进孔子》杂志 作者:刘强
排调第二十五
排调,同俳调,即俳谐、调笑、嘲戏之谓。通俗点说,就是开玩笑。
嘲戏之风,东汉已开,至魏晋而大盛。这当然与礼教的松弛及社会风气的开放有关,同时也是清谈之风中弥漫着的一种游戏精神所使然。如果说,“任诞”“简傲”是一种行为上的“非礼”,那么,“排调”和“轻诋”就是一种语言上的“冒犯”。语言的嘲戏一旦被放大,就有可能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变成谩骂羞辱甚至人身攻击了。三国时邯郸淳的《笑林》,就专记那些令人发噱的笑话故事,开启了源远流长的“笑话文学”。
相比《笑林》,《世说新语》的《排调》一门显得更为雅俗共赏,幽默感和修辞美之外,还有一种浓重的游戏精神。其所记六十五则故事,既有君臣相戏者,如司马昭与钟会、司马师与钟毓的互相嘲骂,竟以对方父祖的名讳为口实;司马睿喜得皇子,普赐群臣,殷洪乔以无功而不受,司马睿竟说:“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有朋友相骂者,如阮籍称王戎“俗物”,王导与诸葛恢互诋“马驴”;也有夫妻相谑者,如王浑对妻子钟氏夸奖儿子王济:“生儿如此,足慰人意。”不料钟氏竟然说:如果我与小叔子配成一对,“生儿故可不啻如此!”又有父子相嗔者,如张苍梧欲夸其孙张凭,便对其子说:“我不如汝……汝有佳儿。”张凭却说:“阿翁,讵宜以子戏父!”这些短小精悍的幽默“段子”,千年之后读来,依旧令人忍俊不禁,一笑解颐。

司马睿像
因为是名士间的雅噱,彼此调侃时还要调动才智和学养,有时候甚至引经据典,如习凿齿和孙绰第一次见面,一个说:“蠢尔蛮荆,敢与大邦为仇!”一个答:“薄伐猃狁,至于太原。”不仅皆以对方籍贯发起攻击,而且引用的都是《诗经·小雅》的名句。这样的玩笑,一般人还真没法开。
还有不少排调故事,如郝隆七月七日仰卧于阳光之下,自称“我晒书”;顾恺之吃甘蔗,先食蔗尾,曰:“渐至佳境。”祖广走路喜欢缩头,桓玄嘲之曰:“天甚晴朗,祖参军如从屋漏中来。”看似轻描淡写,细思则韵味悠长,别有殊趣。
轻诋第二十六
轻诋,即轻视诋毁之意。曹丕《典论·论文》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魏晋名士大多爱憎分明,喜怒好恶形于色,话不投机,道不相投,自然会彼此轻蔑,互相攻击。
《轻诋》门共三十三则故事。相比《排调》的当面酬答,《轻诋》更多是背后贬损。如果说《排调》所记多是热讽,故而引人失笑,《轻诋》所载则全是冷嘲,常常令人尴尬错愕,哭笑不得。如王眉子说他叔叔王澄“何有名士终日妄语”;庾亮权重朝野,王导讽刺说“元规尘污人”;王羲之叹子侄没出息,谓之“虎㹠、虎犊”;又如王恭斥孙绰为“不逊”、江虨称王彪之为“酷吏”,支道林讥王坦之为“尘垢囊”,刺王子猷兄弟为“白颈乌”,谢安道庾道季“君乃复作裴氏学”,顾恺之贬低“洛生咏”为“老婢声”,诸如此类,虽不无刁钻促狭,失之厚道,但也可算是皮里阳秋,鞭辟入里。
《轻诋》门最受鄙视嘲弄的要算孙绰。此人才高性鄙,当时一流名士羞与为伍,故常嬉笑怒骂,迎头痛击。细数下来,与其有关的轻诋故事就有六则(分别是第9、15、16、17、20、22则),动辄被骂为“孙家儿”,其在名士心目中之地位可知。当时刘惔、王濛是齐名的风流名士,二人死后,孙绰为“蹭热点”,或流泪讽咏《诗经》名句以为悼念,或撰写诔文以抒悲情,结果却被褚裒、王恭一通呵斥,言下之意:刘、王二公生前不交非类,怎么会与你这种人来往周旋呢!这还不算,刘惔的妹妹嫁给了谢安,一次孙绰和他的哥哥孙统到谢安家中做客,言语粗俗,杂乱不堪;第二天刘夫人就对谢安说:“亡兄门未有如此宾客!”用今天的话说,真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有时轻诋也会转化为自嘲,周伯仁(即周顗)听说庾亮把他与西晋名士乐广相比,自惭形秽,就说:“何乃刻画无盐,以唐突西子也?”这话虽然是对庾亮的“轻诋”,却是以把乐广比作美女西施,把自己贬为丑女无盐为代价的。这样的故事,放在《排调》篇亦未尝不可。

唐·孙位《高逸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本门第十一则更是惊心动魄。当时桓温北伐,眺瞩中原,正是踌躇满志之时,乃慨然叹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这话如果用四个字来翻译,就是“清谈误国”。不料大名士兼清谈家的袁宏在旁打抱不平:“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桓温勃然大怒,乃以曹操烹杀刘表之大笨牛的典故,怒斥袁宏,声色甚厉,这哪里是轻诋,简直是威胁恫吓了!
总之,魏晋名士虽然雅好风流,清旨玄心,触处可见,但也并非光风霁月,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一旦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起来,无不快人快语,摇曳可观。千年之后,虽然字里行间的火药味儿已经淡去,但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好像还能随叫随到,呼之欲出。
美或有虚,恶不欲隐。这也算是《世说新语》的魅力之一吧。
假谲第二十七
假谲,即虚伪与欺诈。从这一门开始,《世说新语》门类的贬义越发浓重,价值逐层递减;而且,叙事的角度似乎也由外而内,由公及私,由大变小,仿佛电影的镜头,渐渐从人类群体生活“共相”的全景扫描,进入到人性内部“殊相”的纵深透视了。于是,我们看到了生命的“缺陷”与人性的“幽暗”,世界的“荒谬”和历史的“吊诡”。
当然,因为《世说新语》是一部取材于各种史料文献的笔记小说汇编,故作者的价值判断仅可从门类的主题隐约可见,至于每一则故事本身,其实并无强烈的主观褒贬,有些故事因为文学表现上特别精彩,甚至给人一种叹为观止的奇妙感受。
至少《假谲》门的十四则故事,就并不全是负面的。以曹操的五则故事为例,“劫持新娘”、“心动杀人”和“梦中杀人”三则,固然让人对曹操的阴损残忍不敢恭维,但“望梅止渴”“帖床躲剑”二则又令人对其过人的机智刮目相看。而王羲之的假寐逃命,纯系自保,可称急智;温峤的诈娶表妹,亦无伤大雅,皆大欢喜;至于谢安的设赌诫侄,寓教于乐,更是家风家教的好例。
当然,像支愍度巧立“心无”之义,有负如来,权为救饥;孙绰心术不正,骗婚于文度,嫁女如同嫁祸:故事虽然有趣,人品实在令人不齿。孙绰在名士圈中所以臭名昭著,恐怕与其养女不淑也不无关系吧。
黜免第二十八
黜免,即废黜、罢免,性质上正好与“宠礼”相对。指仕途生涯中因失宠、忤旨、违法而导致的贬谪、处罚和挫败。
本门共九则故事,多以被黜免者的心态为叙事中心,如殷浩因北伐失败,被废为庶人,他先是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经常“书空作字”,曰“咄咄怪事”;后又愤愤不平,埋怨简文帝司马昱说:“把人送到百尺高楼上,却把梯子撤走了!”真是“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又如殷仲文因为助桓玄谋逆而被贬官,一度心灰意冷,看着庭院中的老槐树,长叹:“槐树婆娑,无复生意!”似乎觉得生无可恋。可他到了富阳,又慨然叹曰:“看此山川形势,当复出一孙伯符!”分明又像是死灰复燃。再如邓遐免官后,引用东汉孟敏(字叔达)“坠甑不顾”的典故,说自己“有愧于叔达,不能不恨于破甑”。虽然貌似达观地把官位比作破甑,但还是无法做到了无挂碍,进退裕如。
当然,也有以废黜者一方为中心的,如桓温的三则故事便是。桓温在吃饭时免去一个军官的职务,看似小题大做,实则明察秋毫。“同盘尚不相助,况复危难乎!”这句话胜过所有连篇累牍的战前动员。而在穿越三峡的战船上,桓温盛怒之下,罢免了军中捕捉小猿猴者的职务,也并非喜怒无常,而是看到“缘岸哀号”并摔死在甲板上“肝肠寸断”的母猿,激发了一代枭雄的恻隐之心。“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透过这个故事,我们看到了桓温侠骨柔肠的另一面。

四川遂宁桓温塑像
俭啬第二十九
俭啬,即节俭和吝啬。节俭本来是一种美德,与奢侈相对,但是节俭过了头,就会流于悭吝固陋,若是聚敛无度,一毛不拔,不唯不美,反是一患。
《俭啬》门所记九则故事,既有反映节俭的,如陶侃性俭吝,庾亮投其所好,在席间吃薤留白,故意表演“把根留住”的戏码,结果得到陶侃的欣赏,认为他“非唯风流,兼有治实”。也有讽刺吝啬的,如王戎的四则故事,无论是借侄子一件单衣后又索回,还是因出嫁的女儿不还钱而色不悦,抑或是钻核卖李,每日与夫人散筹盘点家资,无不令人大跌眼镜——即使与世界文学中著名的“吝啬鬼”形象相比,也毫不逊色。
还有一种情况,是表现守财奴们如何被捉弄的。如和峤家有好李,吝啬不愿与人,王武子乃率领一众少年,拿着斧子冲进园子,边砍边吃,吃饱后把一车树枝送给和峤,弄得和峤哭笑不得。郗愔因大肆聚敛,家资数千万,其子郗超看不惯,竟在一日之间把家财几乎全部送给了亲戚朋友,来了个“损有余而补不足”。可见世上既有“守财奴”,就一定要有“败家子”!
其实,《俭啬》门所记的这些人物,年轻时皆风流倜傥,享有大名,但一到老年,贪财好货,形为物役,失去了名士应有的超脱和节操。孔子说的“君子三戒”,其中有“及其老矣,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真是当头棒喝,一针见血!
(作者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诗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
【编辑:董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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