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义说·论仁篇
来源:作者:金木生 2007-05-20 13:43
孔子没有留下系统的理论著作,却总成并创立了一套以仁为核心的思想体系,境界很高而又甚切人心。《论语》中言及仁有一百零五次之多,仁贯穿于忠、信、恕、勇、礼、孝、恭、敏、宽、惠人生诸德。人事纷纭,仁有多层面,自低而言,是人心别于兽心的大本,从高处说,则可扩充为尽善的全德、至高的圣境。故孔子所求之道,总谓之仁道,所修之德即仁德,所行之政为仁政。以仁与不仁论人之贤否与事之善恶,是儒家与其它诸子百学最根本的区别,也是孔、孟原儒与后世君主专制御用之儒的本质差别。惜孔子言仁多散见各章,而且依事各说,头绪纷繁,故先总述本义,以助理解。
“仁”的含义,与孔子使用的其它道德概念一样,发乎身之情而合于群之理。本始之义只如《说文》所释:“仁,亲也。”段《注》:“《中庸》曰:‘仁者,人也。’郑注:‘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以人的情意相互慰问)之言。按:‘人偶’犹言‘尔我’,亲密之词。独则无偶,偶则相亲,故其字从‘人二’。《孟子》曰:‘仁,人心也。’谓仁乃是人所以为心也。”(清儒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谓“相人偶”不能包括“慎独”之义,不足以训仁。按孔子本未强调慎独,仁道见于人际不在独修,此说非是。)仁是个会意字,务须领会人我之间(偶)同类相亲之意:其右半之“二”意味着“尔我”二者齐等亲密,左半之“人”表示相亲不相害是人所独贵的属性。这是先哲对人种特性的深刻理解。《说文》:“人,天地之性(生)最贵者也。”段《注》曰:“按:禽兽草木皆天地所生,而不得为天地之心,唯‘人为天地之心’(《礼记·礼运》)。故天地之生,以此极贵。天地之心谓之人,能与天地合德(《易》:天地之大德曰生)。果实之心亦谓之‘人’(按:古无仁字,果核之仁写作‘果人’)能复生草木而成果实,皆至微而具全体也。”草木所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者以有果仁为生命真源。然而草木禽兽不能明道,故不得为天地之心;唯人能思想,懂得孤立无偶的个人,谁也无法在天地间存活,只有人我相偶相亲,才能使人群不断复生,并存共荣。故自觉地以爱己之心爱人,才是彻底摆脱兽心的人心,具备天地的好生之德,人才真正成为“天地之性最贵者”!相偶不相残、相亲不相害的觉悟,是周公“敬天保民”的深化,将氏族血缘的“亲亲”之情升华为“爱人”仁民,才成为淑世之道,为中华人文奠定了深厚牢固的人本基础,具有永久价值。朱熹概括得极好,仁即“心之德,爱之理。”丧了仁,人必因残忍而沉沦,人世将比动物界更卑劣丑恶。仁与不仁之争,关乎世道之宜人与非人。中医家言关节麻痹为麻木不仁,病在手足而痛苦全身。人心一旦麻木不仁,病在心而祸天下:政不仁则虐民,财不仁则毒贫,兵不仁则如寇,文艺不仁则教唆犯罪,科技不仁,可以自毁地球与人类。凡人世汲汲营求以为福者,不仁则皆足以取祸。总之,无论一身与一国,不管文明成果与血腥罪恶,都证明把他人当人待,始终是个体生命的根本需要,也是群体和谐的基础,永远可作人世的基本准则。孔子教仁,没有给人生施加任何非人性的约束,仁学不过发现了人之为人(非野兽与家畜)的真理,肯定人性的高贵价值,指示为仁的有效途径。
纵观世界各宗教与国教,亦多以“爱人拯世”相号召,虽各有其道且有其效,然而教主圣君莫不以唯一救世主独居其尊。人如欲得救,无不以绝对信仰其主义教言、无条件服从其组织戒律为先决前提,倘或心有所疑,行未尽从,必以教规戒律严惩不贷。其意虽在“爱人救苦”,其狂迷却为“神圣”不为人生,终不免于“爱我主,忠我君”之专制奴役公式。近两千年世界宗教圣战之祸害叠起,而中华独无,一直行君权专制而思想文化仍昌明者,重要原因之一,即在仁道绝不借助身外神威,不党同伐异,无清规戒律之制人,只是教人自识生命固有的高贵本真,纯粹为人类亲和共处的自身需求。孔子从不承认自己是救世圣主,只是彻悟人类生命的普遍价值,彻底脱离动物的低俗趣味之最早最高的觉悟者。异于所有神学又高于一切物欲的仁学,是中华智慧对人类思想宝库最有生命力的贡献,其崇高价值,至今尚乏足够认识。
今日看孔子仁学的卓绝智慧,不在其能提出“仁者爱人”的原则,而在其能站在“天地之性人为贵”的高度,指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以及行仁先修身、爱憎以公等一套普遍可行的切实方法。自荀子到汉儒清儒至今,对仁学的最大曲解,要在以尊卑之礼阉割、吞没推己及人之爱。故学本篇,应着重领悟夫子行仁之方与仁为礼本二事。
《论仁篇》选辑凡六十八章。为方便学习理解,按内容分以下五部分编次。
(一)《学而·六》——《里仁·九》四章。总说士君子当终生笃志于道,不耻恶衣恶食,颠沛造次无违仁。
(二)《颜渊·廿二》——《学而·二》九章。论仁之本质在爱人,思考原则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体现于德行则忠恕而已。辨“人”与“民”是阶级斗争论之谬。
(三)《泰伯·二》——《宪问·十七》三十一章。分说仁德之全面修养,仁与诸德之关系:仁与勇、仁与智、德与言、为仁由己、能好能恶、杀身成仁、仁政惠民、先贤有功天下即其仁。
(四)《颜渊·一》——《学而·十二》九章。集中论述仁与礼的分合:礼以仁为本,仁须礼推行。二千年来对孔子仁学误解最深、实践中偏离最多者,就是以孔子身后的君主专制之礼代替孔子倡导之仁,混乱迄今未澄清。故《义说》特为详析周礼与孔仁其体虽异而其用可和的原儒本义。
(五)《子张·六》——《泰伯·七》十五章。仁虽出于真性,不学则愚;一善不足言仁,至德不易;民之渴求仁甚于水火,仁道可通华夷、行天下,任重道远,深望于后世也。
《颜渊·二十二》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孝经》子曰:“天地之生,人为贵。”)问知(智),子曰:“知人(识拔贤人。《书·皋陶谟》:“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樊迟未达(没弄通,因觉是人都爱同识别贤否二者似有矛盾)。子曰:“举直错(措,安放)诸(之于)枉(选拔正直置其位于邪曲者之上),能使枉者直(变直)。”
樊迟退,见子夏,曰:“乡(通“向”,先前)者吾见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这话内容真丰富呀)!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yāo舜禹时大法官),不仁者远(远离,下句同)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商汤名相),不仁者远矣。”
【孔子在本章解答仁智时,不仅给“仁”下了个经典定义,并指明了行仁的基本途径。仁道与行仁都是绝大题目,却只以“爱人”“知人”二字明之,确是“富哉言乎”,值得细细领会。
孔子针对不同的人与事,对仁各有不同解说(详见本篇(三)(四)部分);而“爱人”则是对仁最本质的概括。“爱”字,而今极泛滥,而古代要确定得多。如天、神、国、君诸高于威于自身的事物,古人老实用“敬畏”而不曰“爱”;只对弱势、被动者方施怜爱,如天爱人而人敬天,臣事君而君爱民,子孝而父慈,兄爱弟而弟敬兄,富好仁而贫无谄等等。《说文》爱训“惠也”,惠训“仁也”,仁训“亲也”。可知仁之爱,与怜悯、护惜、施惠诸义相通,属于强对弱、尊对卑的关切施爱。孔子首次把“仁”提到“圣”的高度,正是把君爱民、上爱下作为人间安乐最根本的思想路线。故仁道只责君子,不责小人。至于忠君、好货、溺色、耽乐之类感情,非仁之爱也。唯“爱民”一词,古今同义。人世有爱,最初从亲人的密切接触中产生,“立爱自亲始”。旧儒将“爱人”缩小为“爱亲”则非,亲爱只是仁心始萌,远非仁道大成。推亲而至疏,推己而及人,才升华为仁道,成为可以理顺全部人类社会关系的最高总则。“鸟兽不可与同群”,人注定只能与人相处,人不爱人还爱谁?人不相救谁能救?古今中外的教义,唯有此理至明至正,故能在我民族深深植根,长久悦服。
行仁于不仁之世,离不开智。故樊迟又问如何才是仁者之智,夫子答以“知人”。表面看,这也好懂,要爱人必须先理解其人,犹真爱中华必先知中华,不知是瞎爱。然而认真一想,疑问就出来了:人之善不善、贤不肖一旦被认知,就无法一例同爱了。樊迟“未达”,提出疑问,夫子复告以“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人之生也本直,直即正,正直之外没有其它所谓“正确”,“爱天下人”无非让天下人都能直道而行。而人世良莠不齐,正直与枉曲杂处,不仁小人永远会有,不能奢望人间只有一个“正确”观点一种善人。故爱人之智,就是识拔贤仁使其高居枉上,尽其行仁之才,形成以直治枉、正纠不正、令不善不能不迁善的社会形态。古谚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就是直居枉上,“能使枉者直”的道理。最终上下同归人性直道,“爱人”之智莫大于此!
君子之爱护小人,以德不以利。《易》云:“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劝”尤今言积极性),不威不惩(接受教训),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性喜邪枉的小人,确有好说不听的贱脾气,“不威不惩”,故仁者用威,势在必行,只要防止滥施淫威,务使“小惩而大诫”,斯实小人之福也。如果鼓励不仁小人竞相夺利,鼓吹邪曲小人的自由纵欲,举世纷然“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宽赦)。”(《系辞下》)貌若爱之终实害之,国人痛愤的大批贪污犯、经济犯、少年犯和城乡黑恶之徒,不正是由始而纵利姑息、终至罪大恶极不可赦吗?可知夫子“爱人”即爱护人类之正直天性而非纵欲本能,“知人”则懂得如何“使枉者直”的智慧,这是孔儒仁智并举的精义所在。以仁治不仁、“能使枉者直。”乃真善爱护小人之长策也。
然而樊迟仍未想通,退而再问同学,务求心通。子贡明悟,以舜、汤“选于众”(选贤非拉选票)、举大贤而重任之,从而仁行天下晓喻樊迟,关键只在仁者居大位,则天下从之而亲仁远不仁。皋陶是舜、禹时代最卓越的理民大法官,以法令推行仁政不遗余力,一身正直,不仁远避,禹曾准备将天下大政授于他,不幸皋陶卒,未果。伊尹辅佐商汤致王道,汤死后又独力安天下,事迹很著名。《吕氏春秋·本味篇》说他原是有莘氏嫁女的一名陪嫁男仆,负鼎俎(背着锅与砧板)以烹调五味的妙诀启发汤如何调理天下众口致王道。孟子所传闻则是: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道尧舜之道,汤屡聘不至,最后幡然改悟曰:一身独乐尧舜之道,何如天下为尧舜之君、尧舜之民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pī受到)尧舜之泽(恩惠)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孟子·万章上》)。从此,奋起助汤灭夏桀,兴商朝。汤死后扶太甲,作辞命严厉训诫太甲要法汤王,任贤纳谏,力陈夏桀贪酒色财贿而亡的教训。太甲不听,淫乱不道,伊尹以辅弼大臣身份毅然放逐太甲于桐宫,责令反省;而另立外丙,旋死,又改立仲壬,身自代行天子之政,忠勤国事。过六年,太甲自怨自艾,确实悔改,伊尹才迎太甲复天子之位。伊尹在位,不独朝中正居于枉上,连天子邪枉亦敢令之直而后已!其令严威行若此,自然巧言令色投机佞幸诸“不仁远矣”。商之伊尹放天子令悔过自新,与周之周公诛管蔡,放成王,自摄政,其事绝相类。可见三代大臣敢于以天下自任,故能以道事君,决无后世枉道媚君之丑态,享崇高威望,良有以也。商有五百年天下,周享祚八百年,实伊尹、周公“能使枉者直”伟力所奠定;倘无伊、周大贤,商、周亦必如秦政“二世而亡”也矣。“选于众”“举直错诸枉”,仁之行不行于天下,关键端在此。而伊、周能用,又在商汤与周文、武能“知人”善任。故居大位而不举贤,是尸位素餐麻木不仁之罪;天子不“知人”,是昏君不智之大过;嫉贤妒能,则不独害贤亦祸天下,其罪弥大。世界史上,只有古代中国将重任贤才当作数千年一贯的强大政治传统!轻薄后学纷纷以“人治”嗤之,好象现今已无须人统治似的,不思之甚!
霸道是仁道的天敌。孔子提倡“爱人”“举直错诸枉”;稍后法术权势家即针锋相对说:“仁慈,过(罪错)之母也”。政“立民之所恶(厌恶),则民安其所乐。”“用善(善人执政)则民亲其亲;任奸(靠奸人治良民)则民亲其制(举世无亲情则只能依靠君主法制)。”“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有统治术,古代“道”“术”往往不分)之国,务在弱(削弱)民。”(以上均见《商君书》)
百年中国不断批儒捧法,思想文化界充当先锋,批判锋芒直指仁学:《论语》说“爱人”、“使民”,可见“人”是统治剥削民的奴隶主阶级,“民”是被统治被剥削的奴隶阶级;故孔老二提倡“爱人”,就是要求奴隶主团结起来镇压奴隶的反抗!(参见从赵纪彬1974年《论语新探》到2001年4月古棣、戚文、周英《孔子批判》等著述)。百年中国,一直是贩卖欧美各种文化思潮的大商场,需要反思明辨者固多,“但主要是防止左”,“根深蒂固的还是左的东西,有些理论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吓唬人的,不是右而是左。左的东西带有革命色彩,好象越左越革命,左的东西在我们党的历史上可怕呀!一个好好的东西,一下子被他们搞掉了。”(《邓小平南巡讲话》)执政党如果坚持“越左越革命”,必祸及一切,连“仁者爱人”这样好的教导,也一下子就被左棍们从亿万民众心中搞臭掉了,真可怕!
为了复明孔子“爱人”之本义,这里指出四点,即可明“人”与“民”是“奴隶主与奴隶的阶级对立”之谬妄不实。(《论语》中“民”“人”或分或合,参考下章《义说》)
首先,春秋天下是分封建国、礼乐行政的层层封建体制,绝非奴隶制,这是见于《左传》《国语》与“五经”的基本历史事实,二千余年的一致公论。今人只能鉴古而知今,无权诬古以美新。中国古史上从无西方斯巴达克式的奴隶起义战争,夏、商、周三代千余年都是新圣联合众诸侯革旧暴主的命,东周五百年是诸侯兼并火拼;秦灭诸侯而专制一统后二千多年,始有农民起义、地方诸侯举兵以及异族入主三种类型的朝代更替史。真想理解春秋社会民众的心声,最可靠最真切的依据就是《诗经》中的十五《国风》与部分《小雅》,其中大部分是春秋时期各地的民间歌谣。“风”诗中数量最多、唱得最激情、后世再难听到的诗章,就是尽情歌唱婚恋悲欢(后世多暗恋幽怨)、劳动之乐(后世多劳作之苦)、怒斥不劳而获之可耻(后世只敢诉超额剥削之可怜),大都洋溢着自由生命的健全天性。“诗为乐心,乐为诗体。”(《礼记·乐记》)这些诗乐正是周世统治者用以配礼和同天下人心之具!试问礼乐治世哪点像欧洲古代的“奴隶制”?天下有《诗经·国风》这种“奴隶歌谣”吗?西方学者不明中国历史不足怪,中国学者明知史实而必欲诬灭中华文明而后甘心,何也?
其次,统治被统治、剥削被剥削机械化的二分法,不合春秋社会的实情,更不适用于复杂历史文化的如实分析。抓住一言一行把孔子定为“统治阶级”,顺势把夫子的教言全当“统治阶级的需要”打倒,原义连问都不用问,所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是也。阶级分析与世上所有理论一样,各有其宜与不宜。专制暴政之世,统治被统治尖锐对立;工业资本主义时期,资本家与无产者阶级利益根本对立。为从政治上推翻专制,揭示生产中的剥削关系而对社会作阶级分析,固其所宜也。而礼乐治世非君权专制,对世人每言每行乃至心里每一闪念都必深挖阶级根源,痛论阶级本质,则大不相宜。人是宇宙中最丰富复杂的生灵,不只是生产关系的符号,还有种族、水土、习俗、信仰、亲友、职业、学养等等复杂的社会关系,又有性别、气性、志趣、阅历、年龄、智力、命运遭际等等无限多样的个体差异。一个社会的生产关系可从理论上抽象为剥削被剥削两大阶级,但不存在只有这两种思想、别无其它思想的社会,更找不出生产关系上属于同一阶级的每个人一生都只有一思想的“阶级”!同理,政治关系的统治被统治一套到具体人身上,也是相对并非绝对。与孔子同时代的芋尹无宇在楚灵王面前自我辩护时说: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供奉,敬事)神也。故王臣(使其服从,下同)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左·昭公七年传》)
春秋社会之“人有十等”,各等都是“人”(不止奴隶主),每级对上是被统治、对下却是统治者,一人之身兼具治人与被治两面,连君王头上都还有必须敬事的天神监管着,更何况其它臣工众民?先王制礼就是使人生活在各有其治与被治之中,没有绝对统治者与可以任意生杀的纯被蹂躏者(少数战俘与罪徒沦为公私奴仆者地位最低贱,而妄杀奴仆亦须治罪)。
第三,心的思索空间远比身的活动范围辽阔悠远,经济能决定身之贫富,不能限定心之自由思想,同阶级的个人有不同思想,不同阶级的成员可有共同信念,因之人类文化可以成为共同财富。认定人只是物质之身、只有物欲之求,是现代资本主义式唯利是图的观念,人兽无以异也。而孔孟最担心的,正是人兽无别,唯利是图。
人类有无共性?“人是什么”?亦即人异于兽之特性为何?不在身之物欲,端在心之情志。在探求人的特性上,中华古圣先哲比举世各族都觉悟更早、认识更深、论说更透、实践更笃: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懒,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陷溺其心者然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不清楚脚大小就编草鞋),我知其不为蕢也(我也不会编成草筐)。’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被事物迷惑而不明其理);物(身体器官)交物(与可欲的外物交接),则引之(器官被外物诱惑而沉溺,即人被物化以至丧人性)而已。心之官(功能)则思,思则得(懂得人性事理),不思(纵欲丧志)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大”指心之思),则其小者(身之欲)弗能夺。”“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孟子·告子上》)
只有超越一身物欲与本阶级私利的思想,才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人脱离禽兽食色是求的自由创造。中国先哲明白无疑的道理,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却百思不解:“我们借以思想的元素究竟是血、气、还是火?或脑才是视听嗅觉的原动力?原以为清楚的,现在也看不清了。”科学至今找不到思想元素在哪里,只好尽归于“上帝启示”。仁学贵人,科学重物。人能知物,而物不知人。经济学只求满足物欲,无从理解超越私利之精神。
最后,孔子时代许多杰出人士的政治观点,都把天下人给予最高重视。试看春秋统治者中有识之“人”是如何看待“民”的: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致力于神。”(《左·桓公六年传》)
“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左·僖公十九年传》)
“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左庄公三十二年传》)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管理)之,勿使失性(保护民性)……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指君)肆于民上,以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指民)?必不然矣。”(《左·襄公十四年传》)
“苟利于民,孤(邾文公自称)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在其中)焉。”(《左·文公十三年传》)
春秋卓越千古的民为神主之民本观念,远承自上古之《书》: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太誓》,《孟子·万章上》尝称引)
“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泰誓》,后两句《左·襄公三十一年传》穆叔已引用)
天以民为耳目监察天子,善则福之,淫即祸之,天心合民心!可知君民虽有治理与被治理之别,然作为天地所生之“人”则一,天非独生专宠君一人而鄙弃万民不作人也,君既敬天事神,理当保民爱人,政听于民才是敬天奉神的表现。“夫民,神之主也”,“天聪明自我民聪明”,这就形成周人独特的观念体系:一方面是君牧民、民事君的管理形式,另一方面又是君事神、神听民的思想方式,以思想文化监督制约政治权势!这两面的相反相成,构成中国政治思想的根本特色,缺一都不是中国特色。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人”与“民”的阶级对立。民是人,孔子仁学强调“爱人”,核心就是孟子进一步明确的“保民”。此后儒者无不把民当人关爱,所以有二千年士大夫文化为民请命的可歌可泣之优秀传统和作品。把“人”严分为敌我友各阶级,只要被视作“阶级敌人”就不是人,而是“牛鬼蛇神”,那是批臭孔学之后的事情了。】
《乡党》(摘)
厩焚(孔子家的马棚失火被焚)。子退朝(上过朝回家,才得知此事),曰:“伤人乎?”不问马(郑注:重人贱畜也)。
【其时孔子仕鲁,位大夫,有车马,故有马厩。古代马是家财的标志:“问士之富,数车以对;问庶人之富,数畜以对。”(《礼记·曲礼》)齐景公生以“有马千驷”闻名,死以几百匹马陪葬(前几年已出土)。孔子曾“解骖”救人急难,颜回父请夫子卖车马给颜回办棺椁时,夫子就拒绝了,以为非礼。到中古仍以“千金小妾换骏马”为风流之举,可见马在古人心中之贵重。这次孔子退朝归来,骤闻家中马圈烧了,第一反应却是急着问“烧伤了人没?”不问马。此际无心教诲人,只是仁性直露,短短三字中满含对下人生命的关切,仁爱成性,感人自深!现代批孔死犟孔子问“伤人乎”之“人”是统治阶级的专称,即使指仆御,也是“养马之官”而非普通马夫车夫(赵纪彬《论语新探》等)。不必博学,正常人都会问:天子“秋官”属下设有马官,孔子只有一辆出行代步的马车,怎会有养马官?就算有吧,厩火何以不先烧马夫而专伤“统治阶级的马官”?至于拉扯上《礼记·杂记下》厩焚之后,乡人闻讯来慰问孔子,孔子答礼,“拜之,士壹(一拜)、大夫再(重拜一次),亦相吊(慰问)之道也。”《礼记》这“士大夫”明是焚后“乡人为火来者”,却偷梁换柱成《论语》夫子问当场被焚伤之人,以利坐实孔子只担心统治阶级被烧伤,手法可谓卑劣!士大夫从乡间来慰问,孔子当面拜谢,还会问“烧伤你这统治阶级没有?”荒唐!
二十世纪以来的批孔学者,顽固宣传孔子乃至春秋三百年的“人”专指“统治者、奴隶主”。幸而春秋典籍尚在,不独上章引《书经》《左传》史料足证春秋时贵族所言之“民”亦“人”;而且《论语》言及的人有八九十种之多,“人”“民”对举时位有上下,“人”“己”并言则指他人,单言“人”则谁都明白是泛指“天地之生最贵者”,仁之“爱人”即“泛爱众”,最高仁境则“博施于民而济众”,明明白白的广爱众人!有权有财又有势的奴隶主,还用得着夫子这样栖栖惶惶的“丧家狗”四出奔走去惠爱施恩?《论语》中“远人”“南人”“匡人”“庶人”“乡人”“野人”“小人”“中人”“立人”“达人”“责人”“怨天尤人”“人歌而善”“节用而爱人”“惠则足以使人”“君子学道则爱人”……诸“人”与奴隶主何干?“民兴于仁”“民之于仁(对仁的需要)也甚于水火”……此“民”非被仁者惠爱之“人”又是谁?“为俑者不仁”“为其像人而用之也”,富贵是“人之所欲”,贫贱是“人之所恶”,“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宽则得众” “养民也惠”“惠则足以使人”,《阳货篇》“信则人任焉”,《尧曰》篇作“信则民任焉”等,“民”分明就是“人”“众”,“人”与“民”间有什么阶级对立存在?一心养民爱民宽民惠民富之教之的孔夫子,能说是“奴隶主思想家”吗!孔子力倡仁道,正是反对唯我独猖,异己尽亡的奴隶式霸道路线!
孔子从“人惟万物至贵”的仁本立场问人不问马这一可贵思想,受到来自世俗内外两方的夹击:权豪富贵宠物以贱民的现实挤压;佛、道万物同等的理论批判。先看理论批评。朱熹注此章曰:“贵人贱畜,理当如此。”攻之者道:“圣人岂仁于人,不仁于马?”(李匡乂《资暇集》)“马亦有生之物,焚烧之苦,亦当悯之。今曰‘贵人贱畜,理当如此。’其实岂有如此之理?”(陈天祥《四书辨论》)到现代程树德《论语集解》仍坚持:“圣人仁民爱物,无所不至,况马乎?”他们引《列子·说符》为论据:齐田氏在宴席上对宾客赞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享)。”一个不更世事的十二岁孩子正儿八经地站起来纠正大人:“天地万物于我(人类)并生类(有生命之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叠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且蚊蚋噆(叮吸)肤,虎狼食肉,岂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显然,编这故事者是套用老庄的“天地不仁”、释教之“生物平等”甚至“舍身饲虎”,攻击儒家以人为本的仁道学说,以为人畜平等,不可贵人贱畜。这和当今盛行的动物保护主义、宠物至上主义相通,而说理尤为精致。如果闭着眼作纯理性的形上思考,其义至高:站在“天”的高度看地所生万物,人、蚊、虎、狼之命固无贵贱,天本一视同仁(亦同不仁);孔子贵人贱畜,厚此薄彼,爱不博识不高,远不及道佛不分人道畜道之爱博大高明矣。然而睁开眼一看事实,则大谬不然了:虎不食肉、蚊不叮人、人不食蔬谷,自然界之生物链节节脱离孤立,万物一命难存。无生命界之“众生平等论”高则高矣,惜玄言成废话。更大成问题的是,纵令道释教主能修得其道,不食五谷与动植生命,能否教化得毒虫恶兽也深明佛道教义,严守清规戒律不伤人?佛、道以“万物同仁”攻讦儒学“万物之贵,以人为本”,究竟孰是孰非,读者诸君自可公鉴。
最大不平等在人与人之间,故儒者严重关注富贵纵欲贪婪而引发兽性灭人性的历史恶势,大声疾呼富贵戒骄防淫,保民天性。释道超脱世事是非,高倡动植生命皆出自然,当等量齐观,仁者观世,贫贱之人每不若富贵之畜安乐,此乃宇宙万物中最大不平,最无可理喻又至今难以根治者也。孟子当年曾当面责问齐宣王:见杀牛,王心有不忍,面对给齐国出牛马力(今所谓“劳动力”)的饥寒百姓却无同情,是何道理:“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实惠)不至于百姓者,独何欤?”尔后二千年的士大夫或谏诤于朝,或讽喻于野,一直坚持揭露抨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形成数千年中华文化思想史一贯的仁道传统精神,举世无二。对孟子首发的历史性质疑,一直无人给个象样的说法,富豪权贵却始终公然贵宠物贱贫民,愈演愈烈。至今经济学家言民只当劳动力(人形牲口)论,不谈保民正直天性;马厩失火孔子问伤人不问伤马,今之报导伤亡事故,先强调给公私财产“造成人民‘币’”的重大损失。今之经济学以身殉财,古之仁学以财发身(提高人)。泛言爱生物、保动物、谈玄道,就人人悦耳;疾呼人贵于畜,人命关天,则逆富豪之耳、悖经济学天条矣。古之“经济”是“经邦济世”之意,为天下民生谋利;现代“经济”则以最少付出攫取最大暴利,孔子所谓敛民自肥是也。故孟子言仁义杜绝,则人将相食,且又率兽食人,求其人畜平等,不可得也。】
孔子谓:“为俑(殉葬的泥木人)者不仁,殆(近)于用人(活人)乎哉!”(《礼记·檀弓下》)
附:《孟子·梁惠王上》(摘)
〔孟子对梁惠王〕曰:“庖(厨房)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脸色),野有饿莩(Piáο饿尸)——此率兽(带领犬马)而食人也。兽相食,人且恶(厌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食人,恶(wù何)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开始发明殉葬用木人泥人者),其无后(无后代,断子绝孙)乎!’为其(指俑)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凭什么)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人而不仁,就可能人食人。孟子此章以石破天惊之势,揭开了人类社会“发展”为富贵奴役贫贱以来全部“文明史”中最野蛮之黑幕,义愤填膺地痛斥“为民父母”乃反“率兽而食人”的荒谬现实。古今多有为“人食兽”而动恻隐之心,鲜见中华儒者这等为“率兽食人”而悲愤抗争之学。有孔孟教仁时代,史犹不免有为民父母而食其子民,战乱时暴徒杀人食肉,灾荒中饥民易子而食,或制人肉干上市交易,尤可惊者,太平盛世为忠君爱国而杀食敌人。古今种种食人之酷烈惨痛,可见“爱人”之必要与艰难。是书只说《论语》,按下“率兽食人”不议,仅就孔子诅咒人殉一事,从学理与史事上略予分说,以作史鉴。
世道害人才提出“爱人”,人命不保方疾呼“保民”,天下无道故士出而“志于道”。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良知,驱使他们对天下广大贫贱民众的命运给予最大关注,就不能不认同仁道。欲明孔子何以对“始作俑者”怒不可遏,须知古代曾有人殉的野蛮恶俗。古初人死葬于野,不封坟土不树标志,只扔把柴草遮蔽,别无所谓殉物。(《易·系辞下》)尔后之古墓穴出土或有兽骨,是吃剩或生前随身用品,无关杀生。其后社会“发展”,少数人随着霸占私产与权势欲的膨胀而产生不把他人当人之恶念。开始是以外族战俘为罪奴而殉,“敌人”“犯人”则非人;对外战争总是同步强化对内专制,上下主奴之别日严,则主不以奴为人,而有以奴殉主之残忍恶行矣。较诸世界各国,华夏自始有贵人重生的深远传统,罕见人殉,周公制礼更明文禁止。周衰礼坏、富贵专横后,身将死贪欲不止,恶俗复燃,天下贫贱又面临非人之虞。如宋文公、齐景公之卒,就用过人殉;楚灵王、季孙意如曾杀俘祭祀;莒子庚舆铸剑,“必以人试之。”(均见《左传》)不仁公行,必有仁者起而争之,至孔子出而人之至贵价值大明,然莫禁富贵不仁之势。如陈干昔将死,召集兄弟族人命其子:“如我死,必大为(做特大型)我棺,使吾二婢子夹我。”由敌殉、奴殉而竟以所爱殉!幸而其子不从父命:“以殉葬,非礼也;况又同棺乎?”(《礼记·檀弓下》)可见礼之本义在顺人情、保民命。齐大夫陈子车死于卫,其妻与管家议用人殉,说此人在子车病中没照顾好。子车弟陈亢是孔子弟子,坚决驳斥:要说照顾不好就殉葬,最该照料病人的是你这老婆与管家,要殉,我就先拿你们殉。(同上)才救下人命,其事与西门豹治邺制止“河伯娶妇”相类。可知孔子高张“仁者爱人”之旗批判人殉,是对富贵不仁趋势的严重斗争。“俑”殉是人殉的野蛮余风,孔子视为对人尊严的最大亵渎,故以平生少有的最憎恨之辞,诅咒其断子绝孙: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人”的生命是天地所生至贵者,即使其称号、形貌都享有不可亵渎之尊严,不管残害什么“人”,都等于指向我们自身。岂能仿吾形、代吾身给一腐尸去殉葬、作牺牲、当祭品!理之荒谬莫甚于此,事之不仁莫过于是!奴而至于殉,其主非人(“仁,人也。”不把人当人者自己就不是人),此而可忍,人将无遗类矣。夫子对“始作俑者”之勃怒,可见对人的热爱与庄敬有多么深厚。孔子憎恨泥木人俑,却顺人情,重葬礼,主张用明器。盖亲人新亡,思之如生,哀不能止,需要点形式上的物品慰生者之情,安亡者之灵。孔子谓:“为明器(随葬用品,死者生前常用物)者,其知丧道(办丧的本意,既明死生大别又可饰哀慰情之理)矣,备而不可用也,……其曰明器,神明之(聊借假器在心中想象它的用处)也。涂(泥)车、刍灵(草人草马)古已有之,明器之道也。”“为刍灵者善。”“为俑者不仁,殆(近)于用人(真人)乎哉!”(《礼记·檀弓下》)明器之义只在象征性质,实不可用,生者把它摆进墓不过在心里想象“神明之”以慰情而已,孔子“丧道”毫无迷信鬼魂之意。“刍灵”草人不像人,故无妨;“俑”泥木人活像真人,就不仁当禁。且草人也因“古已有之”势不可去,否则亦不宜用。总之,哀情要备物有所托,但人的尊严绝不许亵渎。人类越远离不把人当人,则越文明。这种坚定而明智的观世处事态度,正是孔子深得人心的独有优势。
中华文化以华夏为核心而逐渐融进四夷,文明与野蛮杂揉。四夷中由独霸西戎起家的秦国最以野蛮称雄,单说人殉,也令华夏仁人震惊。且说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并国二十,遂霸西戎”,战功显赫。庆功宴上酒酣耳热之际,提议与群臣“生共此荣,死共此哀!”群臣自积极响应。穆公死(七十年后孔子出世),即据当年酒语把臣下拖来活埋,“从(跟着)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氏三人奄息、仲行、鍼虎亦在从死之中。秦人哀之,为作《黄鸟》之诗。”(参《左·文公六年传》、《史记·秦本纪》、应劭《汉书注》)人主惨酷至此,而秦廷无人敢谏,只有人民悲歌动地,采编在《诗经·秦风》,孔门自然熟习,至今读来心惊肉跳,有浓烈的现场实感。
秦王对战友犹如此,对“敌人”更为发指。秦名将白起破赵长平一役就活活坑杀了四十余万赵国战俘!秦昭襄王自十四至五十一年间,仅至今正史可稽者,即斩杀邻国之兵九十六万以上(史未录万之余数),尚不计秦兵伤亡数。其它秦列王历年动辄斩首几万十几万,不必尽举矣。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阵,我善为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孟子·尽心下》唐人云:“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由诸侯为天子,非兵不能威,非战不能服,不曰取天下以民命者乎?”(皮日休《读司马法》)
秦不但夺天下时嗜血成性,得天下后焚《诗》《书》、坑儒士、恃酷刑待臣民、用白骨筑长城(古歌:“生男慎莫举(拉扯大),生女哺用脯(肉干);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还有秦始皇陵墓的空前大活埋!秦始皇没等统一天下,就已在骊山给自己挖坟。“及并(吞)天下,天下徒(所谓“罪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墓内)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迁)藏满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用机器)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二世曰:‘先帝(始皇)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不宜放出宫,只宜殉葬)。’皆令从死,死者甚众。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内作机弩矢,以射盗墓者),藏皆知之……尽闭工匠藏者,无复出者。”(《史记·秦始皇本纪》)要在墓内搞咸阳都城宫观百官、江河大海、天文地理、珍奇异怪,七十万人累了二十年,其中工匠与万余宫女未育者全闭死以殉,究竟活埋了多少万男女?属于最高国家机密,永远无人知晓了,连太史公都只知“死者甚众”,不知其数。
从秦穆公到秦始皇史无前例的大活埋惨剧已经远去,然而珍惜、拯救人与坑害、葬送人的水火斗争,无论在现实或文化中都始终存在。“俑”以其像人为殉遭孔子严斥,秦俑以其“活像真人”为今人狂喜,不复知此俑“人”即为祖龙所奴役的我们自己!唐人富有历史眼光,早已意味深长地说过: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牧《阿房宫赋》)
哀莫大于文化心死,疯狂莫过于富贵贪欲。】
《学而·二》
有子(孔子弟子名若)曰:“其为人也孝弟(悌,弟敬兄),而好(喜)犯上(上级)者鲜(xiǎn少)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捣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尽力于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通“人”)之本与(欤)?”
【此章为弟子有若之言,而置于《论语》全书第二章,且称“子”不道名(全书弟子只有曾子、有子不标名,闵子、冉子或名或子两用,故前人以为《论语》即四子门人所集录),其中虽有得自夫子的教言,却未必尽符夫子之道,须仔细辨析。大体说,前四句是有若对其门人的教诲,“君子务本”以后四句为夫子所尝言者(刘向《说苑·建本》引“务本”二句、《后汉书·延笃传》引后四句,都作孔子语)。且“本立道生”又是从一篇古逸诗中化来:“原隰既平,泉流既清,本立而道生。”(《说苑·建本》)末句仁本之“仁”,虽《左·成公九年传》载范文子称南冠而系之楚囚有“不背本,仁也”之语,而《初学记·友悌部》《太平御览·人事部》引文都作“人”,与本章开口即说“其为人也”相呼应。故汉代大经师郑玄注曰:“孝为百行之本,言人之为行,莫先乎孝。”说的是“为人”之行非“为仁”之道。《论语》还有几章的“仁”都是“人”之义,大概是因传本有《齐论》《鲁论》《古论》的不同而生的异文。对照夫子:“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参考《学而·六》)孝与仁明非一事。故本章原义实言孝非论仁,三千年来往往仁孝混说,所以选在《论仁篇》中讨论。
章言为人立世,先从小在家孝敬父母、听从兄长做起。一般说,有必要:父母有生育之恩,兄长有怜幼之情,不教而能;而子幼弟稚,非教不懂,强调稚子幼弟要孝悌父兄,不能自我中心、自私胡闹,不独有利家和情亲,更有益于自幼养成合群的人性。作为家教,无疑正确。但有子之意在治世的政教,要求上下级如父子间,则极易教成无条件的下敬上、卑顺尊的奴才习性。家与国,可比拟者为都需要上爱下敬求协和。其不可比者为:父母有生养大恩,家庭利益一致,以及子弟不如父兄懂事三者;而君于臣民却无恩情又无高于臣民之贤智才德,而上下有利害对立。家之患每在宠子失教,国之病多在君政不仁,二患相反,岂可用同术治之?故孔、孟于家言弟子孝悌,于国则责君主仁政爱民。有子不问青红皂白,唯以不犯上作乱为“人本”,实则唯君上为本,与民本相反。犯上作乱固不可以笼统提倡(如“造反有理”),尤不可一概罪之(如周厉秦政之“诽谤罪”“大逆罪”)。古之守正直臣皆不避“刚而犯上”,孔子明教臣事君要“有犯无隐”(参后夫子《论德政(四)》),犯颜直谏固三代大臣以道事君之义务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为孔儒所常教(二语见《荀子·子道》引“传曰”,荀书引孔孟语多不出主名。)不“好”犯上、专“好”虐下者,性必不仁,而以犯上当爱好者终鲜(除非活腻了)。从正名说,家与国有实质区别,“国”“家”混言是名不正言不顺,掩盖区别,只利于以“民之父母”名义大售君权专制之奸。此一历史教训实在太多太久,早该清醒了。据孟子说,孔子死后一班老弟子“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者事之。”经曾子批评方罢。有子之“似圣人”,口吻语调也,精义则是似而非。
中国过重孝道之弊,孔子本人乃至整部民族文化都有责任。“君子务本,本立道生。”自是真理,普遍正确。水有源才不竭,木有本才繁盛,房有基才坚立。为人轻薄,随俗浮沉,拾人牙慧,无人格自立,哪来思想独立?为人有本是为学有道之根基,人文诸学尤其如此。然而人生不限于家室,孝悌远不足为建立仁道之本。可是孔子之世,犯上作乱成风:“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流亡)不保其国者,不可胜算。”孔门为天下安定、拯救人心,只有提倡仁爱。而唯一人人皆有的自然之爱,主要还真是基于宗法血缘的亲情,《管子·戒》已言:“仁从中出,义从外作……孝弟者仁之祖(所从出)也,忠信者交之庆也。”孔子要从世人心中发挖行仁的内在依据,就只好尽力放大孝悌亲情而推广天下,以至弟子有“孝本”之说。后儒更变本加厉,言德行不离孝道,大有将《孝经》代《论语》之势。不独儒也,杂家《吕氏春秋·孝行》亦云:“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纲)也。夫执一术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从者,其惟孝也。”韩非把荀子关于君臣、父子、夫妇三原则首次概括为著名的治世三纲,纲举目张,流毒千古:“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贤臣而弗易也。则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忠孝》)甚至说“孝君”不必孝亲却必须绝对“孝君”,否则,“不为人主之孝(一味死忠人主),而慕匹夫之孝(父慈子敬的天伦之情)”,则“国可亡也。”(《韩非子·亡征》)两汉二十几位不仁之主的庙号全冠以“孝”,西晋后“圣人以孝治天下”“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成了天下一致的呼声。帝主需要愚忠、家长要求孝养、老师喜欢听话、士人为仕途媚上……方方面面合力造成孝悌顺上的强大“时代需要”!上爱下之仁道遂被偷换成下敬上之孝道,儒学于是尊为国教,其幸欤不幸欤?不犯上就是好样儿,奴性促进专制的稳定,其为功也过也?一言难尽。文士善于跟风,竟造“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的歪说,御用文士鼓吹狂热每每超过人主法令。“亲亲,仁也”的说法风行了三千年,而孔子说的是:“立爱自亲始,教民睦也。”(《礼记·祭义》)民家和睦,不保君政必仁。只有人君推爱亲而爱天下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乃本立而仁道生矣。孟子言:“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尽心上》)这里的“亲亲”主要指国君,意在防止宫廷权力变乱。即使作为道德感情的培育,“亲亲”也只是“仁之端”,非仁之本,爱亲之私,不得代替“爱人”之公。试看古今天下之权贵,亲其亲而害人之亲、子其子而虐民之子者,要多少有多少!
旧儒言“君子务本”多偏于国家以君父为本,浑忘本中之本是民本。“天之所生,地之所养,莫贵乎人。……夫君臣之于百姓,转相为本,如循环无端。……君以臣为本,臣以君为本;父以子为本,子以父为本。弃其本者,荣华槁矣。”(刘向《说苑·建本》)阴阳互根互生,上下转相为本是宇宙与人世的至理!不孝则老无所终,愚孝易滋专横,唯有上下左右一以仁为本,方能家和国运兴。】
《里仁·三》
子曰:“唯仁者能好(hào)人,能恶(wù)人。”
【章意明白如话,似无烦诠释。细一想,却不然:“仁者爱人”如何又“恶人”?好恶人人有,何以言“唯仁者能”?再深究好恶所起,则几于关乎社会的全部矛盾、人生的所有麻烦;即谓夫子教言莫深切于此,亦不为过。思考分析人之好恶,是先秦思想家的重大课目,其精深丰富(尤其是《大学》),举世莫能及,认真学一些,会使我们受用不尽。
孔子一生爱憎分明,不讳好恶。亲仁恶不仁,挞伐敛民自肥,耻于巧言令色、匿怨而友其人,憎恨“乡愿”贼德,主张“以直报怨”,《论语》事事有是非分寸在。仁是人的正常真性,身心感受人事而起好恶的情绪反应,是身理心理的自然规律,仁者莫外。且人有所好才有追求,有所恶才有所鄙弃,人类始能进步。释道二教提倡“脸上灭除烟火色,胸中销尽是非心。”力求根除爱憎之情,唯恐叛离教义,异于仁学。世之心阴暗谋阴术者,匿好恶而畏透明。韩非云:“明主观(察)人,不使人观己。”(《观行》)“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摸底)”;而且要“君无见其所欲”“臣乃见素(露出原形)。”(《主道》)专制君主不敢光明正大表现自身好恶,只宜“以暗见疵”(同上),躲在官府黑箱内专门对臣民吹毛求疵。唯仁者坦荡,自诚诚人,无往非真,俯仰不愧,光明磊落,由衷好人自必真恶不仁。“不诚无物”,面善心非好,口恶心不嫌者,无真诚可言。“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礼记·大学》)能诚好善、真恶恶,则扬善而弃恶,社会得以净化。
好恶须诚,尤要得当,关键在心平理公。小人之待人办事纯以自我中心,好恶唯私,每每善不知好、恶难以绝,心偏理昧,故爱憎为妄作,黑白颠倒。常人也易为琐屑而忿恨,得蝇利而乐颠,好恶无常,恩怨纠结,莫悟情绪淹没理智,无端自苦又伤人。古谚有云:“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壮)。”今谚仍言:孩子总是自己生的好,庄稼老觉别人地里强。此私意障蔽事实,古今通病也。此病发展,即成小人势利眼:凡利己则青眼以待,见富贵莫不媚态可掬;一旦无利即白眼相向,对贫贱必冷漠鄙夷。富贵于是势焰熏天,贫贱无处容身,实众多势利眼顺风放火、落井下石所助成之恶风浊气也。若说国民劣根性,此诚战国以降最卑劣而根深蒂固之德性!故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因为仁者爱人而非爱其财其位,恶人非因其贫且贱,其好恶出于人心之公,合善恶之实,而后有社会之公正:
“无欲(私利之求)而好仁者,无畏而恶不仁者,天下一人(唯仁者)而已。”(《礼记·表记》)
“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善)者,天下鲜(因世多不仁)矣。”(《大学》)
“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欺侮)下,在下位不援(攀附)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中庸》)
个人好恶而合社会公正的仁者,在权势财利时代确实世不多见。
什么是“公正”?自私的世界何以能产生公正?历史上有儒法两种对立的说法,至今并存,务须严别。大儒朱熹言:“公者心之平也,正者理之得也。”(《四书或问》)人心不平是社会不平的内因。仁者明人我之生命需求相同,推己及人,心平故能理正。“人之有技(本领),若己有之。”爱人若己,嫉妒无由起;害人若害己,己不欲必勿施人。心与人共,情与众通,个体中有共性,人性合“公德”,故“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礼运》)“公”是众所“共”有,即“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人可得而私也。”
欲仁行天下,主要靠君主好恶与天下民众共,这是君德教育的重点:
“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也。”“好人(即民,下同)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逆行)人之性,灾必逮其身。”“是故君子(在上者)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自己没有这种缺点),而后非(批评)诸人。”(《大学》)
“下所以事上也,不从其令,从其所行。上好是(这)物,下必有甚者矣。故上之所好恶,不可不慎也。”“轻绝(轻易断绝)贫贱而重(难以)绝富贵,则好贤不坚而恶恶不著(成效不显)也。”(《礼记·缁衣》)
法家与仁学完全对立,猖言君主好恶必须与民反:“人君而有好恶,故民可治也……好恶者,赏罚之本也(国法赏罚,以君主的个人好恶为依据)。夫人情好爵禄而恶刑罚,人君设二者以御(控制)民之志(追求),而立所欲(人君的欲求)焉。”(《商君书·错法》)“民者好利禄而恶刑罚,上掌好恶以御民力……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民智之不可用,犹婴儿之心也。”婴儿病,给他治,“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犹啼呼不止。”人主采取“酷”“严”“贪”“暴”政策,“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悦也。” 可见人民不知好歹。(《韩非子·制分》)商鞅、韩非之徒认定民性本恶,好恶与民同则国必乱亡;君主只有好民所恶、恶民所好,利用其自私诱以赏,抓住其胆小畏以刑,用奸治善,君权才能巩固。与儒家以众所共为 “公”相反,法家之“公”则是“君也”,“公家”就是“官家”,人民中分“为上死力”之“公民”与养家糊口之“私人”(见《韩非·五蠹》)。公就是君之私,“民主”也就是“人主”了。最耐人寻味的是,先秦经传无合成词“君主”,倒先已有了民的主人“民主”(见《书·多方》《左·文公十七年传》《左·襄公三十一年传》及《书·咸有一德》)。依法家看来,自秦汉君主专制一统天下二千多年来,中国政体一直奉行“民主”专政制度!把古初“君,群也”这一仁政睿智化为精明的统治术,这又是中国政治文化的一大特色。
几千年来儒法二家对君民关系的看法,势若水火,其中可发人深思猛省者多矣。】
《里仁·六》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此“者”不独指人,更指诸不仁之事。下文“不仁者”同此义)。好仁者,无以尚(加其上)之(句谓没有比好仁更好的了);恶不仁者其为仁(通“人”)也,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不让不仁强加于自身,意即拒绝把自己改造为不仁者)。有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也;盖(或许,大约)有之乎,我未之见也。”
【此章所录夫子之语,有些辞不甚达,意少连贯,不便理解处。如首句,旧注皆分作二幷列短句读:“我未见好仁者,(我未见)恶不仁者”。语法虽可通,意思却与后文有失照应;注者曲意弥缝以求贯通,终觉龃龉别扭,兹不取。《论语》本出诸弟子门人杂录追记,集自众手,所记势必义有深浅、辞有工拙,固不能齐也,无须字字奉作圣经求微言大义。详审章旨,着重在忧叹世人不能力行“恶不仁”,可补前选“唯仁者能好仁恶不仁”章未发之义。夫子大略说,世言仁乃无上美德,而未见有真心“好仁者”(“知之不如好之”)力行“恶不仁者”;或许有吧,可我未见。叹徒言仁“无以尚之”者众,而“用其力于仁”者鲜也。何谓用力于仁?必勇于“恶不仁者”。如何“恶”?“不使不仁加乎其身”,拒绝不仁高压下变成同流合污之徒,故须“用其力”抗恶才行。此力不用,身与不仁界线不清,何足以言“能恶不仁”?不仁不能恶,不幸不同情,岂诚“能好仁者”?仁者必有勇,怯懦难行仁。
最可怕、因而最值得深思猛省的是:“不仁者加乎其身”,原本始于外来强施,“有压迫就有反抗”,其实这只是少数人走的一条路;而更多的是走向反抗挫败而归降、利诱甜心而变志、一吓而恐腿先跪、孤立无助求入伙、不堪清贫而摇尾、寂寞难耐而自弃……皆始则逆来,终于顺受!更勿论性本不仁者之积极进取富贵,闻风竞趋,以黑斗黑,不恤残害同胞了。这是人世中最可怕的规律:不仁者“逼良为娼”一久,则进而“厌良乐娼”,安于“不仁加乎其身”,讥嘲仁者不识时务了!荀卿有个著名比喻,直木经过匠人砍削、火烤、力扭,可“輮以为轮”,不复挺直。他证明人性可由外力施以根本改造(《劝学篇》)。这对古今仁人,是异常严酷的普遍事实。只是荀卿忘了分辨:“性者,生也。”向光直长是木之自然生命,砍烧輮曲,生性已离,“轮”器也,复何木性之有?木尚可谓物尽其用,人被强力扭曲为富贵驯服工具,以人役人,不仁甚矣。马克思恩格斯在叹美现代生产力激增千百倍于古的同时,痛愤“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机器使人性“异化”(非人化),故将他的学说目标定义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共产党宣言》)孔子只给人心指明方向,虽无力除天下不仁,心恶不仁不使沾身之力,总还都有的。
夫子之“恶不仁”,可与中外各家对所恶异端之态度加以比较。墨家主力已亡于西汉武帝时,且弗论。法家从商君“六虱”、韩非《五蠹》、李斯焚《诗》《书》坑术士,一贯力主以血火灭儒,最凶残也势力最盛。《老子》倡“绝仁弃义”(十九章)《庄子》诋儒无所不至,毫不宽容。杨朱不以一毛利天下,不爱理会他人。后汉盛传于中土的佛教,亦以普渡慈航相召,禁止杀生,然于不信佛之众生亦设有地狱、饿鬼之类严惩恫吓。外国所信奉之大宗教如耶教、回教,对异端敌说均主大力征服,致有千年未已的血腥“圣战”。凡宗教之爱,都以绝对信仰教主为前提,不信则无爱,己不欲而专施异教。孔学非宗教,师徒间没有救主对信徒的严厉,“为仁由己”而非灭己敬孔, “恶不仁者”止于“不使加身”,自卫爱人的权利。要求人时“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批评则“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对不仁,也“改而止”。无论对思想上的敌、我、友,全都恪守不欲勿施,一视同仁。如此严己容人,举世无足媲美。
人世纷争皆由爱憎起。倘能爱憎以公、好恶得实、行之以正,则人生的恩怨纠葛多能涣然冰解,人世冲突可怡然理顺。】
《里仁·四》
子曰:“苟(朱子《集注》:诚也。)志于仁,无恶也。”
《里仁·十二》
子曰:“放(孔注:依也。任凭之意)于利(其字从刀,义为锋利,引申为割物利己)而行,多怨。”
【上章“志于仁”从心言,下章“放于利而行”自事为告诫,合观则君子志仁不志利之意尤分明。孔子教人,心德与行事幷举,喻为人之左右两手:“仁者右也,道(行之路)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义也。”(《礼记·表记》)仁是人心之本,义是行事之则,故后来孟子以“仁义”称孔子之道。心仁者,其它诸德纵未备,过失或难免,起码不至于作恶;犹仁君或无能,举措未尽当,而虐民恶政总不至于有。苟志于仁,一生虽无功业亦不害人,总是可以无愧天地的。“无恶”听起来甚易,处不仁之世,诚心而论,也不易。恶每由环境诱胁而起,心违仁而自称“无恶也”,不是文过饰非就是不辨善恶。以“无恶”许“志于仁”,也可见孔子出言不苟。
下章言人“怨”之生,多由己之贪利。取怨不必处心积虑,只要行事“放于利”,全凭私利驱动,有便宜就下手,不顾人死活,则利己势必损人,损人必招人嫉恨,暴利愈厚取怨愈多。这是古今通理,暴发者骂“红眼病”,没用。《论语》中夫子反复告诫君子行事要“远怨”“损怨”,君子做人最彻底的失败是损人招怨。这是古君子能认真做人、尽职保民的精神原动力。三代观念,利与义合:“义,利之和也。”“物多得宜,不相妨害”。“放于利而行”者不顾他人‘怨’不怨,财之义不义。史称周厉王特“好利”,以王权行专利,激起民怨,又以特务告密滥杀怨谤者,钳民之口,终于被推翻,代之以“共和行政”。芮良夫尝谏厉王:“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何可专也?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史记·周本纪》)天地百物之产,理应归天下百姓享用,谁专利谁就是盗民国贼!盗利之政,岂能久乎?这是华夏独有的政治经济学!秦之卿相谋士多“放于利而行”,其建功立竿见影,旋灭于怨民起义的烈火。汉后近二千年的国史,思想文化上虽以仁义为教,不妨碍社会物质文明总体上仍居世界最发达昌盛之位。古人放眼天下,思考长远,所以那些放手牟利的权钱暴发户,历代为史家所鄙,文化鞭挞,世人不齿。
天下孳孳为利的人类本性,古今原无二致,故用不着哲人再行鼓动。义利之争,只在要不要以“义”调节“利”。至现代工商社会则以财本鄙斥人本,“财”神吞没精神,宣扬“人性即私利”“财产最神圣”,社会百业 “放于利而行”,富贵文化侈言财富之豪美,粉饰其丑恶。富岂不佳?孔子亦愿富不妙在于:“贫生于富,危生于安。”(汉末史家荀悦《申鉴·浮侈篇》语)私富生众贫,天下多怨愤,大批本可食力自足的天民与“从吾所好”的自由思想者,因为少数人无限贪利而贫无立锥之地,不被当人,则贫民贱士必集怨于富贵之身!富豪权势神圣不可犯,无法可约束,则天将以《老子》为警世木铎:“民之饥,以(因)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轻死(不乐生),以其上求生(追求优越生活)之厚(甚),是以轻死。”(七十五章)老子又说,世上正常人生只有三分之一,由意外不幸而亡者三分之一,积极求富贵而找死早死的也占三分之一。 “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五十章)此非危言耸听,经济学家能否统计出:当今世界每天每分每秒因“求富”“图强”“为发展”“谋争霸”“赶先进”“逐时髦”而死于伤于受害于工商科技疯狂争利的地球生灵,知多少?!人们为保护动物而奔走,却少有为六十亿人类遭受“放利”巨祸而疾呼。“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为“不断提高生活享受”,结果“动而之(往)死地”,要钱不要命了!
钱之为物,前人从社会使用意义上说其本性曰:“古人名‘钱’曰刀,以其铦利能杀人也。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錢’,执两戈以求贝谓之‘賤’,执十戈以求贝,则谓之‘賊’而已矣。执戈者,贪必济以酷也。”(钱钟书《管锥编(一)·〈史记〉五七》)以钱济贫为利,以财虐贫为恶,笼统煽动逐利竞富,非愚即诬。老百姓钱少所以旁观者清:“钱是王八蛋!”“商人就是伤人。”如果嫌民谚刺耳,不及专家之言科学,则有深通资本法则的大师之言。恩格斯说:“自从阶级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他举资产阶级的发展史证明,物质财富是极大地发展了,但恶劣的贪欲和权势欲也同步膨胀了,所以有贫至彻骨的无产者。(《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万物相互制约,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适度为宜,过度泛滥尽足为害,逐利之行岂能例外。】
《卫灵公·九》
子曰:“志(志道)士仁人,无(毋,不要)求生以害仁(唐石经作“人”),有杀身以成仁。”
【夫子之道最重生命,由爱身而爱人,皆贵人之道。日常以温良恭谨修身,恶不仁止于勿使加身,道不行则卷而怀之,种种远怨免祸之教,自爱无所不至;修己敬人,不欲勿施,己立立人,爱护人又关怀备至。可是面对专横残害无可退避,怎么办?生死关头,“见危授命”,“杀身以成仁”!本章与孟子“舍身取义”篇同属气壮山河的生命绝唱,给“儒,柔也”(《说文》)的仁人志士脊梁骨中输入拔地擎天的道义伟力,激发千秋义勇,越过无数历史劫难,终将仁道传递至今。“志士”就是志道守义之士,俞樾读为“智士”(《群经平议》),节外生枝,大煞风景。《国语·晋语二》:“杀身以成志,仁也。”可知本有此成语,孔子改“志”为“仁”,将仁道置于个人志愿之上,就有了普遍的思想价值。“害仁”唐石经与《文选李注》引文皆作“害人”。“仁,人也”(《礼记:中庸、表记》)害人也就害仁。又,汉魏人引用多将二句前后互置,作“有杀身……无求生……”,其意不二。
惜在二千余年政治思想大一统威压之下,孔儒刚正坚毅的气性,渐被淡化萎缩而为犬儒侏儒,世人只传“明哲保身”“随俗浮沉”“与世无争”等人生哲学,民间概括为“好死不如赖活”的偷生格言。时至今日,个人享乐主义尤风行天下,动辄以“高处不胜寒”相恐,“卑处多温馨”自乐。公正心与正义感遂被淹没,“杀身成仁”矣讥为腐儒之谈矣。不论是为理解孔子仁学,还是认识先民之精气神,都必须记住:在天下思想言行尚未被钳制一统之时,中华先人本是世上最有理性又最富个性的伟岸族群!古圣坚信人的真诚、智慧、勇气能解决人间纷争,走正人生道路,不必乞灵天神代为作主。从神话传说开始,天地是人开辟,人是女娲生,移山填海、与日竞走、治平洪水、衣食住用等生存条件,举世宗教传说皆归神明所赐者,华夏先民独曰人力之功,无比自信!人知靠自己,就有责任感,得独立思考,勤敏力事;反正由神作主,就不妨任性胡为,临终再忏悔不迟。自视为“天地至贵”,则自尊自爱而不忧不惧;信神则畏神不敬人,恃强凌弱又恐惧命运。此皆中西自两神话传说之源头开始,文化差别已皎然可见。直至东周,虽繁文缛礼,然观《左传》《国语》《战国策》中人之行事,不分贵族与布衣,无论文武农政各业,在礼乐彬彬中仍不失其人格自尊、机敏多智、刚毅果决、敢作敢当之雄杰气概,绝少窝囊坯!纵观古今,所有二千年历史变迁中最本质、最深层因而影响最久远的巨变,是人心裂变。
儒者本无心斗争,只求尽心而心安,竭力而理得。心莫安于仁,理莫正于义,仁义盈心,自反而诚,则虽千万人吾往矣,凛然浩然,不逞勇而自勇。志坚于道,虽杀身无怨,求仁得仁,身又何憾!“仁者安仁”,唯成仁此生可安,害仁则心不自安。孔子言谈每柔中带刚,“安仁”二字平凡出非凡!细味“求无生”三字,可知已经事临死亡威胁,不仁者只留害人苟活一条路,此际无志之士不仁的小人,尚有枉道从势、违心自诬、残民媚主、卖友求荣、摇尾乞怜……诸多害人偷生的活路可走。唯仁人志士,只有杀身以成仁,别无选择。此刻坚持人为至贵者命运最惨(连亲友都会有怨责而无同情),爱人不爱神者势至孤单(无神可祈求,世人又麻木)。夫子开导说:“求仁得仁,又何怨!”士志于道,朝闻夕死可矣;人世可以无吾身,人间不可无仁道!道贵于身,身虽钉死在十字架上,仁道依旧留在人间。仁道是人类自我拯救的上帝!“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专横跋扈不可一世者,遇到了不可征服的终极抵抗,何幸如哉。仁人既不加害任何人,也不为任何恶势所屈服,为的什么?为“成仁(人)”。
杀身正为贵生,而古人知生命包括身心二物,因贵心而养身,重生命之健全,故贵生有道。后世贵身(甚至只贵皮毛)不贵心,追逐身外时髦,贵生无道故多病态。孟子早就指出:“人之于身也,兼所爱(浑身各处无不关注);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细察)其善不善者,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大小(心为贵、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告子上》)小人自视“懂得生活”,或求美容而毁天颜损健康,与“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同一愚蠢。至如为声色、权势、财利、虚名、阔气而耗精伤神,嘶咬一团,而商业文化趁机鼓之舞之,音像搬演,文字渲染,荒乐不倦,一派利令智昏之病象!古人以身心健全之本真。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避)也。”(《礼记·中庸》)此之谓也。】
附录儒道二家论生命之贵,既可与孔子教诲印证,更值得贵肉体贱心灵、“好死不如赖活”者深思猛醒。孟子从心灵价值论、子华子自身体需求说,而同得一结论:“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迫生不若死”。人生可贵,非贵在醉生梦死、苟且偷生也。
《孟子》: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生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即可不择手段)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避患者,何不为(无所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告子上》)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我并不缺),取伤廉。可以与(给),可以无与(人不缺),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离娄下》)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为身所用);天下无道,以身殉(犹护卫)道。未闻以道殉乎人(拿自己之道为别人利益而牺牲,即枉道从势、曲学阿世之意)者也。”(《尽心上》)
《吕氏春秋·仲春记·贵生》
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欠缺)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故所谓尊(贵也)生者,全生(生命全面顺遂)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高诱注:生死耳目口鼻之欲。或谓喜怒哀乐爱恶六情。按:古谓欲动则情见,故情与欲相通)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高注:半也)得其宜也。亏生则于其尊之者(生命之所贵者)薄矣,其亏弥(更加)甚者,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还原)其未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最厌恶)者;服是(“是”代词,指屈从于此甚恶之事)也,辱是(生命受所恶侮辱)也。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不义而苟活),迫生也;而迫生非独(止)不义也(不义只是有损社会正义,屈身服事所甚恶则内心六情皆备受煎熬,故其悲苦痛楚不止于不义),故曰迫生不若死(死则无知,恢复未生状态,无此活受罪之苦)。奚(何)以知其然(如此)也?耳闻所恶(恶声),不若无闻,目见所恶(见即恶心),不若无见。故雷则掩耳,电则掩目,此其比(例)也。凡六欲者,皆知(心里明知)其所甚恶,而必不得免(其势无可避免,即欲生不遂性,求死不得成),不若无有所以知,无有所以知,死之谓也,故迫生不若死(死了倒轻松)。嗜肉(喜欢吃肉)者,非腐鼠之谓也;嗜酒者,非败(酸臭)酒之谓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谓也。
【孟子是志道的大丈夫,仁义之道既是世人共同需求,也是个人最大价值,两者一致。仁道重于个人求生之欲,不义耻于身死之畏,理当“舍生而取义”“以身殉道”,正气浩荡,勇往直前!子华子则从人身生理说,生之足贵不在活命,乃在六欲皆遂,身心舒泰。有恶感不如无感觉,不自在不若不在,把自然天性看得比苟活珍贵,身外富贵功名自然淡漠下去。两家都彻悟人生价值:贵生即贵人。故先秦人士富有强烈的自尊自贵神气,甚至当廷扬言:“士贵,王不贵。”“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坟头)也!”(《战国策·齐策》)令现代个人利己主义者,显出猥琐!
然而有时杀身也难成仁,迫生倒尚可求志。如司马迁本是倜傥非常之豪士,只因口语遭祸,接受了人生六类侮辱中“最下,腐刑极矣。”“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湿衣也。”身陷此境,死倒痛快,生至痛苦。所以隐忍苟活于粪土之中者,皆因《太史公书》未成,不甘“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只要“史”成,“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因而咬牙在屈辱中“述往事,思来者。”(《汉书·司马迁传》)史入思想文化专制之世,实现人生价值比先秦要艰辛也复杂多了。】
《雍也·二十二》
樊迟问知(智,下同)。子曰:“务(专力引导)民之(向)义,敬鬼神而远之(疏远鬼神),可谓知矣。”问仁,子曰:“仁者先难(力克困难)而后获(得),可谓仁矣。”
【本章之“可谓知”“可谓仁”,不是智仁的定义,只是行仁智的示例,与泛论者角度不同。一事而有多种说法,虽说因夫子之道内涵丰富,更与他因材施教、随宜点拨的教诲方式有关。此章前为:“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大概樊迟悟性较迟,止告以平实可行者,也可能当时弟子各以社会人生的具体疑难请益,夫子之答疑解惑自必各异。可惜弟子编录时具体情事略而不载,混书“问仁”“问知”“问礼”,只求突出师言而不虑情境不明,给后人解读造成麻烦,留下曲解的可能。对话,须让世人听明双方,《孟子》书即原原本本叙双方之言,论点的来龙去脉清晰,体例后来居上。
夫子开口即提“务民”,把人民的精力引导向哪里?是关系社会走向之大事。世人各逞心力、各走门路,领导者的智慧就在居中行正,以政纠不正,使民遂其性、事合所宜即“导民之义”。 “利者,义(事宜)之和也”“利物足以和义”,民各得其宜则无争,社会公利就是正义;圣人就英明在“能以美利利天下。”(见《易·乾卦·文言》“子曰”)。这就碰到与传统神鬼信仰发生大矛盾:领导民众专心于民生利益,而三代对天地之神、祖宗之鬼的崇拜深广久远,还要不要敬?人事之宜与神鬼之礼矛盾,该如何“正确对待”?那时还没人合情合理地解答过。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可谓仁且智矣。祭祀时庄重虔诚,“祭如在”;祭完就远离之,照旧“务民之义”。传统旧礼与民生事宜两得,无比明智!此“敬”非“迷信”,主要为继承先人美德:“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礼记·中庸》子曰)鬼神祭祀,是典型的设神道教人心:“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荀子·天论》)礼敬而心远的中庸之道,比起只知虔敬我主的宗教狂热,与一味禁神毁祖的唯物独尊,多少高明!后半章言治民要先解决难题而后获其功,不要先计有无便宜可捞再决定干不干,都是利物和义的意思,辞义俱明,不烦多说。
把“敬鬼神而远之”这一命题放在三代思想史上看,由“率民事神”转向“务民之义”,则以人道改造神道的意义更见重大。周文明之所以远高往古,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周公孔子能时时记取“殷鉴”,力革前敝,免遭覆辙。孔子说:“夏道尊命(政教),事鬼神而远之,近(亲)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纵欲)而不静,胜(求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神而远之。”又总结说:“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礼记·表记》)殷朝盛行神权政教,商汤开始动员民众伐夏桀,即反复以天帝命令相号召:“有夏(桀)多罪,天命(令)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尔当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书·汤誓》)国事大小,无不卜占鬼神,杀俘虏与杀人献神,以生人殉死人,肉刑惨酷,对“奸宄”“不恭”和敌对异族,动辄欲“殄(灭)之无遗育”“无遗类”。骨甲卜辞中这种推崇“皇天”“上帝”、尊敬祖先血统的观念不时可遇。直至大臣对殷纣王的淫虐自绝提出警告,纣仍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坚信自己是皇天上帝命他统治天下,人奈我何。神权成了王者特权的护身符,所以敢肆行淫暴。崇王权为神圣,神权高涨,则民命只剩作牺牲祭品的价值。
殷灭周兴,上天改变任命,打破了王权神授的思想禁锢,重新思考天人关系,逐渐明白“天命靡常(没有固定的君权)”。东周列国的兴灭更表明“社稷无常主”,天实“惟德是亲”。原来天意在民心!殷鉴推动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思想大解放运动,成果也最卓著。周武王严肃地告诫新封君:“天畏不可忱(天威不可靠),民情大可见。”(《书·酒诰》)周公分析殷王一边敬鬼神一边淫虐的教训:殷权贵“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所以周初天下未定,武王发愁时,周公就决定改变殷代尊鬼神而不亲民的方针:“各安其宅,各田(种)其田,毋故毋私(用人不徇故旧私情),惟仁是亲。”(《书大传·大战篇》)殷尊神而虐民,周一变而为敬天保民,为日后东周阐扬民本主义的人文思潮、最终成为中华思想文化的高峰,开辟了康庄大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载在《逸周书》。“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左·桓公六年传》)“国之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一心无二意)者也,依人(“人”即民)而行。”(《左·庄公三十二年传》又《僖公十九年传》)周、孔不去破除天神人鬼的强大传统,而是利用神鬼无形不言,重新予以敬天保民的合理解释。那时的政治家,能言即敢行。如齐景公患疟疾久不愈,恐诸侯来问疾之宾疑他因不敬鬼神所致,欲诛祝史(事鬼神之官)以挽面子。齐相晏子就说:鬼神只听忠信之言,不听矫诬之辞。如今征敛无度,宫室奢华,暴虐淫纵,“民人苦病,夫妇皆诅(咒骂)”;“虽其(祝史)善祝,岂能胜亿兆人(民)之诅?”谚云:“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只有改政修德才能止病。(《左·昭公二十年传》)已完全从神道转向人道。天与君民的关系,晋国乐官师旷有透辟分析:“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管理)之,勿使失性(“性”同“生”,生命需求)……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放肆)于民上,以从(纵)其欲,而弃天之性(即民)?必不然矣!”(《左·襄公十四年传》)君与民同为天所生之人,天心必非使君一人肆虐所爱之万民。这一来,“天命”不复为王者纵欲的特权,倒是在天监督下代天爱民的天职了。墨子主张天有心志:“天子不得恣己为正(凭自己意旨当正确),有天正之(正天子)。今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天子之正(政)也,而不明于天之正天子也……吾以此知天之重且贵于天子也。”(《天志下》)古人所以坚持在天子头上按一至贵万能的监督者“天”,说天无耳目以百姓为耳目,其保民防君之心仁厚感人矣。
现代文人学者都批判孔子“敬鬼神而远之”与墨子“天志”为唯心迷信,自己却不免迷信君权、财神、天主为神圣,只不准古人信天!何以只许现代国人洋人放火,不许中华古圣点灯邪?一面标榜思想自由,一面确立文化霸权,言行不一乃尔。】
《颜渊·一》
颜渊问为(“为”据《孟子·万章上》引文增)仁。子曰:“克己复(返)礼为仁(按:此乃孔子引用古成语,非其创意)。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要点)。”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不慧,谦辞),请事(遵行)斯语矣。”
【此章是千余年的《论语》解读中争论最激烈、关系孔学最本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被批得最臭、至今流毒至广者。古今围绕此章仁礼关系的政治思想之争给人的启发,已远远超出章义本身的价值,故很有必要不吝费辞将孔子的理解与后人的误解,逐一摆开,让读者比较思考。
先要指出,章意浅显,且有语病。颜回问如何“为”仁,非“仁”为何,重在怎么做。夫子引“克己复礼”这一古书成辞作答;再问细目,则告以视、听、言、动都要合礼而“勿非礼”。外在言动合礼,就算内有仁德?没明说,却易给人错觉,同其它言仁德各章严重矛盾。刘宝楠《论语正义》云:“为仁”是“用力于仁”,与隔句“为仁由己”义同,和“克己复礼”是并列二事。可是下文曰“一日……天下……” 明是一事,况《左·昭十二年传》仲尼引《志》作“克己复礼仁也。”“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更说得太轻松,同夫子所言“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子路·十二》)显然矛盾。“上好仁,下之为仁者争先人。”是指“民之表”的天子,如“贞教尊仁,以子爱百姓”(《礼记·缁衣》子曰),民竞相归仁。颜回一陋巷处士,无论怎样刻苦修身,天下岂能“一日归仁”?谈何容易耶?孔子深知天下鲜仁、“君子固穷”,法家也嘲弄仁者虽能爱人,而不能使人爱仁。至于“勿视、勿听、勿言、勿动”式全面彻底的身心苛求,语失分寸,意近泰甚(《孟子·娄离下》言:“仲尼不为已甚者”)。孔子本是先秦诸子中出言最谨慎、力戒偏面性绝对化之弊的思想家;“四勿”偏面而绝对,在全书近五百章中此为仅见。若为圣贤辨护,可能有二事。一是《论语》对话的具体语境多略而不明,针对某一事的议论,不可都作普遍指导看。二为古人立身着重以礼乐修身,孔门先进弟子类多重礼。“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礼记·冠义》)“四勿”即属“礼义之始。然而可以理解,不等于正确,更不得以“克己复礼”四字古语当作孔子思想核心论。本章自言人君修身为仁,非教士民育仁德。
世之学者多诵而不思,越是过甚之辞越喜闻乐传。故放着丰富的仁学不去阐发力行,偏扭住有语病的“克己复礼”四字大事宣扬。汉、清先儒是以礼代仁,二十世纪则以反礼教而弃仁义。只要时势需要,哲人的任何一点白璧之瑕,都可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一、荀儒以周礼代替孔子仁道诸说之谬
先秦典籍最早的注释都是汉代人所作,汉儒释字义多近古得实,如清儒异说最多的“克己”,汉马融曰:“克己,约身也。”“克己”是自我约束,礼为节制情欲,只有自觉约己,才能言行合礼。此训本无可争议。只是孔安国串解全句就暴露出问题了:“身能反礼,则为仁矣。”礼仪别尊卑,主于下敬上,仁则推己及人,重在上爱下,礼怎么便是仁?分明说不通。说修礼“为人”则可,“为仁”断不可。不通而盛行,是依据阳儒阴法的荀子礼学:“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又曰礼法为纲、仁义为目,纲举目张:“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絜裘领,屈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目非是(指礼,下同)无所欲见也,耳非是无所欲闻也。口非是无所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所欲虑也。”(《劝学》)荀以“四勿”之目为纲,用尊卑之礼取代孔子爱人之仁,一直是几千年至今尊孔与反孔双方的共同主张。幸有夫子论仁的大量言论保存在《论语》。管仲“不知礼”而“如其仁!”“人而不仁如礼何”仁先而“礼后”表明循礼守法,可以是合格贵族、称职官吏,并非哲人所追求的安天下之道。古今权贵行礼作乐而不仁者众矣,“身能反礼”,未必为仁。汉儒口虽尊孔心实宗荀,满足于孔为汉用。唐人提出“回问仁仲尼答以礼”是个矛盾(韩愈《解〈论语〉笔》),而不能解释。朱子在程子“天理与人欲”对立的基础上,博学精思,力图从理之本原的高度给仁礼二者予以统一解说。其《论语集注》曰:“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亦不能不坏于人欲。”程、朱将人心之仁德归原于天理,礼为天理之适当表现,礼体现仁,复礼即归仁,礼与仁属于“天理流行”中的文与质、行与德,两者密不可分。理论是圆通了,形态也形而上学化了。形上之学,极便于自构严密体系,听来点滴不漏,最宜作天下一元化者的宣传教学用具;可惜也是空洞僵化之教条主义的祸源,大多说得通而行不通,流弊多端。且不说人欲有正有淫,不皆反天理;就说文质一致、仁礼如一,也只是希望如此而其实不然的。礼而不仁、有文无质都是普遍存在。抹杀差别,势必导致以礼灭仁!
清儒以来力攻宋儒之偏而悖仁更远。荀子以礼代仁,清儒更以礼代理,孔学于是只剩周世官场行礼之学,且自诩为复明“真孔”。凌廷堪的说法很有代表性:“《论语》但(只是)恒言礼,未尝一言及理也。”(《校礼堂文集·复礼下》)《论语》纂录时代很少用“理”字,后人就不得言理,还有什么“学而思”“温故而知新”可言?“读,抽绎其义以至无穷也”(《说文》),是训诂家识字不读书矣。阮元又谓:“理必出于礼。”(《揅经室集·续集》)后人的道理都从礼制中产生,体制外皆无理,故尊卑是唯一真理。陈澧《东塾读书记》指出:“《论语》虽无理字,然其意以‘理’‘欲’对言者甚多。”毛奇龄却言:“理欲对待,起于《乐记》,前古无是也。”(《四书改错》)《乐记》首次指明人欲灭天理之虞,并非以前不存在。孔孟常言的“义”“利”之辨,义即事理,利则私欲,义利与理欲实质无殊。“理”是什么?从哪来?是个根本问题。朱子言“天理”是天地运化的自然法则,不由皇权批准,比汉清老儒理从尊卑制度出,法家从君主指示出,都宽弘正大得多。古人之“理”是从事物中(非礼制中)推求而出:故物之文谓之纹理,事由乱变顺曰治理,行事而宜曰义理,顺天下人心、通行天下无碍者为大道理,分明是:理从事出,礼依理立。“故礼者何也?即事之治(理)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必有其道理方法)。”“理也者,礼也。”(《礼记·仲尼燕居》引“子曰”)古礼本于情理是夫子明训;“理从礼出”,是古今官场以统治工具为最高理性的御用谬说。任何社会都不能全无礼制,礼之善否,只看它合不合仁道情理。故笼统崇礼与反礼,皆非是。
清儒“克己”的异说,尤谬。“克己”本无异义,本章下文之“四勿”即“克己”之注脚。楚灵王奢汰骄纵而丧身,孔子引古《志》讥其不能克己复礼,至有此辱(《左·昭公二十年传》)。汉唐史书“克己奉公”“克己反善”“克己引愆”“克己内讼”“克心罪己”,都是克制自己非礼不义之欲,足证朱子注为“胜私欲”,并无不当。清儒为与朱注抬杠而横生枝节,说“克”训“肩任”:“克己复礼,以己身肩任礼也。”(江声《论语竢质》)诸儒群从之。俞樾进而提出异读:“此句当以‘己复礼’三字连文,”意为“能——身复礼,即为仁矣。”(《群经平议》)汉文四字成语甚多,谁听见过“克——己奉公”这种别扭之极的破读?夫子告语明晓畅达,不会像专家那么苦心孤诣。再说“克”果真训“能”“肩任”,宜曰“己克复礼”,则又明属颠倒原文,岂足为训?学者又云:“克己”与“由己”义当一贯,“己”作“私欲”,与下句“由己”便不一贯。一字在不同上下文中的具体所指常不一,“克己复礼”之“己”是自身非礼之情欲,“为仁由己”之“己”则指自己为仁的意志决心,心志与身欲所指各异而俱属于己,故皆得谓“己”。这连幼学蒙童都懂,而训诂家却煞有介事地质疑曰:“己”如属当克之私,则己不能为仁;如果为仁由己,则己不当被克制 !不是连人性之善也全部扼杀,就得将私欲之恶也任情放纵!将人简化为非纯善即纯恶的单一符号,所以有几千年至今性善性恶的理论空争,有宗教灭情与富贵纵欲二极端的交替宣教。唯独孔子教导爱人非灭己,自爱不纵欲,珍惜生命而又力求提高生命价值。故东风西风都不能容,不容乃见真君子!
二、孔学以仁为心之本,礼为身之文,故仁礼不同而可和
仁礼二字可基本概括孔学全部,内涵博大精深,难以三言两语说明。二者关系不明,又很难把握孔子学说的根基,难免不受流俗谬说之欺。故试说其大端。
礼是周世久行的体制,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礼与仁,“和而不同”,孔子“和”的办法,得自中庸,要在把仁德引入古礼,阐扬周公制礼的本义,以求复活古礼合事理近民情的生命力,以免富贵淫奢而虐民。以仁改造礼是孔子救世的大智慧!“道德仁义,非礼不行。”(《礼记·曲礼》)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仁;这一来,贵族特权变成了道德职责,在富贵不仁之世行仁,有了可以推行天下的渠道。《论语》《礼记》中的孔子,反复以人情(仁)事理(义)解说礼仪的本义,非恢复繁琐的《周官》《仪礼》之制度与“三千威仪”。“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礼仪的内在依据,孔子谓之仁,孟子则多将仁归诸心之德,而礼属于行之义。
仁礼相须是理论发展,也是治世“安人”的实践需要。仁既无以尚之,何以又约之礼?对人的理解孔与荀异,言礼之本意亦随之而异。人性之贵为仁,人身又有非仁的情欲与生命同在,灭则伤生,纵则害人,只能同制一限度,以利节欲而养性,节为了养。“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赋)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汉书·刑法志》)天地赋人以性却不限制其用宜不宜(道家顺其自然),圣人有能力加以节控,却不能断绝人自利之欲。据说贤如子夏都曾自叹:“出见纷华盛丽而悦,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子夏不能自决,所以一要受礼之社会约束,二学仁之道德自觉。《礼记·礼运》有个很形象的比喻,以礼义之器,耕人情之田。“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明德)以耨之(除杂草),本仁以聚之(亲和民众),播乐以和之(乐和人心)。”现代文化张扬无修养的人性情欲,其实不值得赞美;只有以仁义培养的内心自觉,才是高贵的人性。“爱待敬而不败,德须威而久立。”(《汉书·刑法志》)孔孟强调:礼敬为保障仁德的崇高地位;爱而不敬则败,有德无威则废,只剩空话而已。观圣人道德礼意,未尝不深通人情,明彻世故。礼主敬,着重教不肖敬贤德(非卑敬尊)与富贵礼贫贱(非下礼上),以利政平人和。“夫礼者自卑(贵者谦恭礼下)而尊人。夫负贩(挑担小贩。古代商居四民之末,故以此喻微贱)必有尊也,而况富贵乎?富贵而知好礼(自谦而尊贫贱),则不骄不淫;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畏怯,此句言人穷志不短)。”同为礼敬,富贵而仁以自卑为好礼,贫贱贵义以自尊为知礼,“贫者不以财货为礼,老者不以筋力为礼”,礼顺人情则社会趋于公平,体现仁德。周礼求折中平正,其原则与中庸之道相通,而与泛爱众人之仁原本不同。经过孔门阐发的礼意,始与仁沟通,表现在礼之用非礼之体,二者不同而可和,和的基础在孔子依仁阐发的礼意,并非《周官》《仪礼》所载的礼制。“中正无邪,礼之质也;庄敬恭顺,礼之制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先王之作礼乐也,非以极耳目口腹之欲也,将以教民平(辩明)好恶,反人道之正也。”(《礼记·乐记》)人世正道只有仁道,决非任何巩固尊卑、贫富悬殊之道。明君以礼乐行政,首先要以仁义作为经济立法的指导思想,使富贵无骄淫的资本,贫贱不至摇尾乞怜。“故圣人之制富贵也,使民富不足以骄,贫不至于约(困)。”(《礼记·坊记》)井田制即为均贫富而设,仁心出礼意。古人反反复复讲礼之目的为“防其淫侈,救其凋敝”。救贫贱凋敝之法,即防止富贵骄奢淫逸,均则无贫。礼主要为限制富贵特权,所以有“礼不下庶人”之说。庶人没空也没钱行礼作乐,摆不起谱。至于“刑不上大夫”是勉励贵族好自为之,免受刑辱。真要犯科,该杀还得死,客气点请他“自裁”(自杀)罢了;诛九族等大刑主要给权贵伺侯,庶人罕闻。礼落实为思想自觉才是根本,《曲礼》开宗明义的四“不可”即礼意总纲:“敖(傲)不可长,欲不可从(纵),志不可满(不可得意忘形),乐(享受)不可极。”句句是针对古今富贵常见病的药石箴言!自汉儒至今,御用犬儒一言礼抬出“天尊地卑,君贵民贱”,论证尊卑体制万古长存;而周公孔子以礼防富贵骄淫、救贫贱困乏之本意,遂二千年遂晦而不明。以至批周孔而颂秦皇不休,不知专制不仁之礼“吃人”,孔孟仁义之礼保民。
质言之,礼的基础是民情习俗,重点为防富贵骄淫,目的为行仁义崇道德。故只有经过孔儒阐发的礼才能与仁互为表里,相须而行,不同而和。“礼以导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壹其行,刑以防其奸。四者所以同民心,出治道也。”天下事,和斯美。所有只讲尊卑等级之礼,都是内法外儒的荀学,断非孔孟之学。
任何社会都有其制度。礼之体制随时代而损益,然而变中有不可变之道,仁义是中华古礼之卓绝精意,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创造之一,具有长远价值。】
《学而·十二》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此)为美;小大(大小事)由之(代“和”,“由之”从和出发)。有所不行(也有些处所不可行),知和而和(知和之贵就一味和稀泥),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和为贵”久已成为中华民族的处事箴言,以此三字劝解民间争执,常比法令更见效。所以读者易自以为懂,实则连饱学宿儒亦未必通其精意。史至专制之世,儒道法都合力将礼简化为“别上下尊卑”,不提“别”是为“和”上下(犹“男女有别”正为“琴瑟和美”),防止尊太过、卑益甚而天下叛离。因此,这里大张旗鼓地指明礼的根本功能,以“和为贵”,大小事都无例外,先王之道千好万好,“美”就是美在能安天下和人心。而旧儒仍反其道而读之:“学者读这章书,要知谨守礼法,将身放在规矩准绳之中,方是至和。”(陆陇其《松阳讲义》)将“和为贵”反说成谨守礼法为要。皇侃虽见“和”字,仍认为只有“乐和人心”,礼是别而不和的,其《疏》曰:此章“明人君行化,必礼乐相须。” 西周三百年一直礼乐并行,何用孔门复“明”?只有朱子《集注》引范氏之言接触到实质:“凡礼之体主于敬,而其用则以和为贵。”清儒不能继此深入,反用自己的死脑筋进行驳诘:“体用以相贯(一致)言。此体严用和,胡以相反言乎?”(黄式三《论语后案》)不知周礼体制之“严别”正所以“严限”富贵特权之无限扩大,礼以和为用,才能使上下相安,相反相成的原理乃中华哲理最精妙处。通过尊而自卑、贱则自贵以和上下平人心,“先王之道斯为美”。不幸近二千多年之正统文化,专教严别尊卑与确保贫富差别之必要,不知和天下是儒学最宝贵的大学问。
一、自荀儒从王制说礼,上下有严别而无和美
自荀子之《礼论》出,和天下的公理一变而为别上下的君主专利。从汉至清之所谓正统儒学,基本上是荀学。荀子反复宣扬人都是争权夺利成性的动物,没有礼确定权力的主奴关系、财产的贫富等级,人类就会由争夺而共同灭亡:“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所同欲也(人皆有至尊首富的野心)。然而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足)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等级),长幼之差,智愚、能不能之分。”(《荣辱篇》)“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富国篇》)人人都要当天子而天子只有一个,都想垄断天下财富而“物不能赡”,故君权独裁与贫富悬绝是人性皆恶的必然结果。所以不难理解:周公之礼使“诸侯恶其害己而灭去之”,荀儒之礼却一直为后世君臣所奉行宣教。几千年的主流学者说来道去,无非是官不够当,财不够抢,只好由少数人专断独占,弱肉强食是“科学规律”,谁不同意,就大家共同灭亡。
敢于对富贵霸道的历史走势响亮地说“不!”并说出一整套完善可行之道、且有充足历史依据的,这世上依旧只有中国的古圣先哲。他们从宇宙大道包涵无数对立而又各得其所这一伟大真实中,悟出矛盾差别虽然是绝对存在,而争夺与独裁却决非不可免:只要政教保持 “执中”用正,使两端渐趋中平,就可使双方并存互补而产生单方没有的“和”之大美。对于除了阶级斗争的血火,就只有财富争夺之血泪经验的现代世人,最足以开大眼界、长真智慧!
二、《周易》论万物不同而和的原理
历代坚持富贵统治特权为“天命”为“必然规律”者,都喜欢引《易·系辞上》开头这几句作论据:“天尊(高)地卑(低),乾坤定矣。高卑已陈(放好),贵(上)贱(下)位(立)矣。”原意谓宇宙混沌之初,只有先把上天下地分别放正,然后阴阳四时能正常运行;乾坤错乱就万物不成。天地之“高卑”是自然生成的上下,人世之贵贱则是人为的等级,天行有常,富贵无常,故天尊地卑与君尊臣卑,二者性质不同,不可比拟。如人生手于上足于下,上下非治与被治。手足有左右,“宁左勿右”是人为观念,不成其客观规律。手足无别,左右不分,不像人,分而尊卑贵贱之,丧人性。体分上下左右,用贵协和,人斯为美。“礼者体也。”社会犹身体,礼别上下,用贵能和,先王制礼之本意仿此。而二千多年的君权礼学却曰:富贵如天恒在上,贫贱若地永居下(不服则还有尤下之地狱);至今“服从上级听头头”,依旧是人世的普遍守则。人共戴一天,对“天道”的领悟却有权贵主义与民本主义之大异。中华古圣擅长对天地作立体辩证的思考,天地分上下目的是合作(不是奴役),成果为万物生生不息。“天地之大德曰生”,法天道只因贵生命。离开“和”讲尊卑,天地一至高,一至卑,位悬绝也;一至刚之阳,一至柔之阴,性相反也;若依弱肉必强食、斗争才发展之定理,则天早应灭地、纯刚而无柔矣。然而天地合作得不可思议之好,大对立可太和,关键是上下能交而通。尊卑阴阳交则通,通则泰;不交,高自贵、卑自贱则天地闭塞,乾坤毁灭,生命窒息。故《易》用交则《泰》,不交即《否》两卦,揭明对立物和与不和的根由,给人以永恒的启示。
“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外”喻位居朝廷内外,如孔子“举直措诸枉”),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周易·泰·彖辞》)
“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周易·否·彖辞》)
天地上下之位无须变,而务使交通,关键又在各自向对方努力。古人对天地相交有动情的描述。天高而自卑,故天之气由上而降下,云行雨施,润泽大地,日月星辰,下照万物;地势卑而气升,云腾气蔚,上达天庭。天地遂遇合于空际,阴阳两气相摩相荡而相通,云雨氤氲之中,品物流行,万物化生,天地造物之大德成为大功,于是乾坤交泰有大和焉,自然大美莫过于创造生命的玄机。礼之体制为区别上下之权限,礼之实施应用力于交通上下之阻隔、缩小贫富之差别,以求社会公平民心舒泰。礼之合理与无理,只看社会人心和不和,不可凭官家与专家口舌说了算,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也。
同处一世,上下完全不交往是不可能的(无下不成上),唯在交泰与交恶。交通要双方尽力,主要是富贵在上者能推己及人,不欲勿施,立人达人。不仁文化一味单面讥嘲贫贱者:民智未开,不懂科学,法盲加文盲加科技盲,不善识别假冒伪劣的商品盲,端着金碗喜欢去讨饭,超生把国家给吃穷了,发财政策不知用,英明的主义没学会……贫贱无文化舆论工具,一直由精英们信口缺席审判,造成富贵更骄狂,贫苦愈卑贱,上下隔成二个世界!古礼所以能和,因为始终是责求富贵在上者要自卑而敬人、居上而谦下。其中原理,《易·咸卦》借男女交感而悦为喻,当是现代人所易晓的:
“《咸》(卦名),感(触动)也,柔上而刚下(按:此卦上半是八卦中之“兑”,象征“少女”“泽”等柔物,位本处下而交感则活跃而向上;下半为“艮”,象征“少男”“山”类刚物,势本处上而感于“兑”则趋下也。此处“上”“下”是指交感时上下各向对方努力)。二气感应(此感触之则彼应和之)以相与(相互给予),止而说(悦),男下女(谦卑下就于“女”),是以‘亨利贞,取(娶)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民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真实状况)可见矣。”(《咸卦·彖辞》)
这里的“男”“女”都是《易》用以象征天地、日月、昼夜、山水、高低、大小、强弱、刚柔所有相关而相异的两物。象者像此类情事也,万物至众不可胜指,故“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真)伪”。《易》之说明万物,以乾坤为门户,前引乾坤二卦说明交为泰,不交不通。《咸(感)》卦进而揭示,交感以“男下女”(强下弱)为关键,刚能自下则柔悦而感应,古代婚礼过程充分体现男下女之意。否则“男不下”,即“女”不应,二气不相与,无以感而悦也。如果“男”以势力强交,即生恶感,起恶斗,不吉而凶。《易》曰天下万事,理有同然。君心能否与民心交通,关系天下是否和平。“观其所感,而天下万物之情可见矣。”只要看看权贵如何待卑贱,富豪怎样待贫穷,强势对弱者是否同情,文化人用什么感情态度议论不文的衣食父母,则社会真相可见不可掩也。故《泰》《否》《咸》三卦实为揭示矛盾和不和的精深博大之普遍原理。
三、心和为贵,口同为害
天下事最误人者,莫过言伪而辩的似是而非者,乡愿与中庸,同与和,皆是也。自秦汉以来,君主以刑政治民,君民对立不可调和,则以天下“同”于圣上一口之思想言行大一统,偷换“和”贵贱、“平”贫富,冒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事事下级服从上级,四海服从一人,举国紧跟成风,亿万嘴脸雷同,言辞划一,是以圣口“克隆”天下人也。天之生人,各有心口,口以道心,人君一脑一口岂能垄断天下真理,历史昭示:“同一”者,“和美”之贼也!“和”的前提是承认万物不齐,人各不同;“多”而使之相益不相害谓之“和”,以一灭多谓之“同”,“和”斯美“同”斯恶,实践与理论都泾渭分明。 “和”本义为五声八音彼此 “相应也”(《说文》),故乐主和。大自然充满对立之和:“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相互倚存),声音相和,前后相随。”(《老子·二章》)不独天尊地卑以和生物,阳刚阴柔以和为完美,五味调和出美食,五色相宣成锦绣,五声成文为乐曲,集思广益国有道。家和万事兴,何独于国必专制才“安定”?孔子曰:“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中庸》)孟子言天时地利都不如“人和”可贵,“人和,得民心之和乐也”(赵岐《孟子注》)。荀子说:“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天论》),“合欢谓之和”(《富国》)。君主独欢于雷同响应,天下敢怒不敢言,是戕贼天下人性也,民为邦本,国本既伤,其祸深矣。
古今天下民心皆愿和,而和实难得者,因富贵特权阶级不承认贫贱庶民与他们一样是人,一样就显不出权之贵富之豪,所以利则独吞,害则嫁人,决不肯与民众和谐共处也。夫子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二十二》)君子之和,不失自我;小人虽可以同利,无法同心。
总之,周代有识之士已知:“和”为贵,“同”为恶。而世之富者求经济一体化,贵者行权力一手化,学者昌言民族文化应世界化,皆以一灭多、同而不和的小人之道也。
下面再录二则史文论“和”非“同”之义,以见古政治家见识之卓绝,有不逊于哲人者。
“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二异调)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裨同(同物复加),尽乃弃矣。……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美)物一不讲(比较)。”(《国语·郑语》史伯语)
[齐景公从猎场回来,手下的梁丘据鞍前马后步步紧跟。]公曰:“唯据与我和夫?”晏子(齐相)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煮)之以薪,宰夫(厨师)和之,齐(调剂)之以味,济(添)其不及以泄(减)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安和)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不可)焉,臣献(进言)其否,以成其可(从而形成人君可行的决策)。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君)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扰乱百姓),民无争心……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息)、二体(律有阴阳)、三类(风、雅、颂)、四物(金石丝竹)、五声、六律、七音、八风(八方民乐)、九歌(歌九功之德),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密)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就像)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壹(专用一乐器弹一根弦),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就象以水济水、专壹琴瑟一样)。”(《左·昭公二十年传》)
史伯与晏子都说,仅一声一色无法观听、一味不能饮食,声色饮食之道古今权豪富贵尽知而且内行。而“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人心和才能持续发展,专制雷同终必失败却死不认此理。只贪物质享乐的无限多样化,不怕思想文化的贫乏化,陶醉于台上一呼阶下百诺的雷同响应,故梁丘据式“君可亦可、君否亦否”的阿谀奉迎者最得宠信。可见利令智昏,则日用而不知其道!
古圣能以“和为贵”作为制礼立法的指导思想与实行方针,又进而提出“同则不继”的精辟原理,使“和”与“同”明确划界,严防专制盗用,以保民不失其性,人各尽其才。在鼓吹权力财富集中化与思想言行一体化的现代世界,是举世无双的大仁圣智,永远值得炎黄子孙弘扬!】
《卫灵公·三十五》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矣(句谓民众对仁的需求之迫切,超过对饮水取火的依赖。句末“矣”字据定州汉墓残简本增)。水火,吾见蹈(定州汉墓本作“游”,是)而死者矣,未见蹈(游,同上)仁而死者也。”
附:《孟子·尽心上》(节)
孟子曰:“易其田畴(种好田地),薄其税敛(收),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食物按时令,不食非时的珍馐),用(消费)之以礼(制度外不耗费),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求水火,无弗与者(没有不给的),至足也(因为它很充足)。圣人治天下,使有菽(豆类)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
【夫子欲明仁非迂远,实民众生命急须,其渴望甚于水火之不可须臾离,喻世不仁则民命不保,无以安生。水火无情,玩忽或丧命,亲仁决无此虞,有百利无一害也。哲人救民之情见乎辞。民望仁之迫切,三言两语胜却理论家千言万语,是有德之言;苦口婆心为民劝仁,拳拳恳恳,掏尽仁心!然而世人依旧充耳不闻,损人利己不改。劳力草民,生存艰辛,温饱不足,急待关怀,固无力施仁。“为人君,止于仁。”(《礼记·大学》引孔子语)“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孟子·离娄下》)故孔孟坚持以仁民责君,比古今空谈仁慈诸教,尤切中世事肯綮!
然而锦衣玉食的劳心士夫,闻仁义之教而行不仁之政,大放不仁之辞,畏仁甚于水火,则果何心哉?即如对本章首句的解释,古今学者亦有百计歪曲者。老子言“道法自然”,“天地不仁”,要求有情之人效法无知之物。道学家即准此将“民之于仁甚于水火”添“远”字反说为:“民之远于仁,甚于远水火也。”(皇侃《疏》引王弼注)孔子言仁不远人,道流偏给经文凭空栽上“远”字。批孔专家如获至宝,又改“远”为“畏”:“民众对于仁的害怕,比遇到洪水烈火更厉害。”“正是反证民众害怕‘仁’……是合乎历史(按:富贵不仁史)的逻辑的。”(古棣等《孔子批判》)学者不仁就说“民众”远仁怕仁,篡改文本又奸污民意,一至于此!“人生美好”云云,只在人间有相互关爱之心,不在尘世有相互争夺之财。倘人心冷如冰霜酷似铁,纵有一小撮人富积山海,智能通天,完全可能加速“富生贫”、加强“贵役贱”之历史恶变。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只差那么一点),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离娄下》)能以爱敬赢人敬爱之群,社会乃真尊为贵族。
人世对仁的冷漠,其故可知。富贵贪婪者,性不近仁。宁爱动物不爱人,关注肤发备至而不存仁心:“人之于身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无尺寸之肤不养也。”(《孟子告子上》)而独于主宰身体之心灵不知爱养。爱小弃大,不仁岂可谓智?最渴求仁爱者唯贫贱庶民,急于水火却又民各自私,平居恬然视为仁不关我;必待事逢横逆,侮辱加身,被恶势不当人蹂躏时,方呼天抢地“人心冷膜”呀,“世风不古”呀,吁求仁道关心——可旁人兀自恬然为嬉。一个个如此,一代代皆然。上不能富之教之使芸芸众生知仁之贵,是贤哲最焦灼处。现代文人学士多急功近利,讥仁道为乌托邦。故附录《孟子》一节,供读者思考:百姓大多只求温饱,需要至低(未高出牲口多少),但得安居乐业“使有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社会财富已百倍于春秋之世,有何不可行处?】
《泰伯·七》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弘大雄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止),不亦远乎!”
【曾子所传大量言论,多战兢谨身之教。然毕竟是亲炙夫子之高贤,此章将夫子培育志士在天地间的崇高使命与雄毅品格,高唱入云矣!其激励千古志士之力,至为巨大。无怪康有为说:“此真孔子之学也!”(《论语注》)钱穆亦云:“直是孟子气象。”(《论语新解》)此等语味,既有对夫子之道的透彻解悟,更有自身毕生涵养的坚厚德性,故其言发肺腑,撼人心魄。而举国山呼之豪言壮语,每不免浮嚣之感。底气足不足,则情味自殊也。
士本来只以为君办事而居四民之首,自孔子指明“士志于道”“行己有耻”,遂由公务员中教养出为天下思考者兼道德实践者之独立阶层。修德以行道的使命,任重于汤武,因革命是改革天命(代天治民之君位),推翻暴君即告成功;仁道则要变天下利己损人为自爱爱人,求生民各遂其性,所谓“为万世开太平”!农工商士四民中唯士能志于仁,仁为己任而又无权推行,人生肩负之重,无重于此者!士肩仁之重,志不敢少懈,先天下之忧、后天下所乐(亦唯自乐其道),不达不休,至死乃已,其路之远,莫远于此也。行仁于不仁之世,可以预料之压力与无从预测之横逆不可胜算,非有忍人所不能忍之坚毅卓绝,必中道而废,无独拔流俗之弘志远识,易于枉道从势。故仁人志士,“不可以不弘毅”也。曾子此语,将夫子“智仁勇”三者融铸为一弘大刚毅的品德丰采,大有功于志士的人格锻造。至孟子之世,列国交争,时代益不仁,权势与仁道的冲突更尖锐,故格外注重将仁义养就浩然气慨,蔑视一切富贵,拒绝任何利诱,至大至刚,充塞天地,赫然伟丈夫也矣。“儒者柔也”的传统职业病至孟子出一扫而空;荀子出又一变而为坐而论道之学者,其徒则学者型之纯政客。士品之变迁是历史的寒暑表。
因富贵不仁,仁道多艰,故后世士人多避重任而就轻可,舍远志而取近利。人格猥琐,世道败坏,二者交互坏仁。北宋苏辙尝用此章说给皇帝听:“天下之不公,足以败天下之至刚;而天下之不刚,亦足以破天下之至公。二者相与并行。”(《臣事谏》)分析得鞭辟入理,发人深省!“天下不公”政治不正,与士人“不刚”,文化不仁,两者互动,当同负祸国殃民之历史罪责!
仁重道远,渺不可期了吗?孔子之道始终不脱离多数民众的切实需求,使“仁重”不至于力不能任,“道远”不至于杳杳无期,让人既知艰巨又不失信念,最值得现代思想者取法。
子曰:“仁之为器(事物)重(贵),其为道远,举者(以个人之力高举)莫能胜也,行(硬性推行)者莫能致(达目的)也。取数多者(事取多数之利益、合民心者),仁也。夫勉于仁者,不亦难乎?是故君子以义度人(用标准道理绳人)则难为人,以人望人(就人比人分清贤不肖),则贤者可以知已矣。”
“是故君子不以其能者病人(挑人毛病),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令人难堪)。是故圣人之制行(制订行为规则)也,不制以己(不用圣人自身做标准),使民有所劝勉愧耻(以人群中的贤者自勉,不肖自耻),以行其言(指民勉愧欲善之言),礼以节之,信以结(固)之,容貌以文之……欲民之有壹(有一定努力方向)也。”(《礼记·表记》)
“取多数”“使民有所劝勉愧耻”是极重要的行仁原则,却久被历史尘埋了。爱人就要从大多数人出发,仁民无非行民之所好,去民所恶。所以仁与其它学说不同,不以一个标准模式去限制历史,更非按圣人的思想面貌去改造世界。只就现实的“以人望人”,使社会大多数都有互爱向善的一致方向。人世利益不同意见分歧时,“取数多者仁也”,大多数人有利就是社会正义,为多数人悦服社会就安定。少数人的私利,必须受礼法严格约束与文化舆论的一致批评。发挥少数人的奇才异能与允许个别奇谈怪论,无伤健康社会“民之有壹也”。
仁者以关爱大多数人的正常需求为己任,任重而能肩,道远仍执著,必须心雄万夫,士其以此贵于天地间。】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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