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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义说·德政篇(上)

来源:作者: 2007-05-20 13:44

“政治”之为物,没有比现代中国人更烂熟而精明的了。然熟过则烂,术精未必道明,从以仁道思考政治本质而言,孔子仍不失为伟大的启蒙导师。

古今多言一时之政术,而哲人明万世之治道。君子务本,故孔子论政从正名入手:“政者正也”。当时人君与近世学者不知这是中国古圣先王施政最根本的特色,故视为迂论腐谈,至今各国学者犹以为政治是“必要之恶”。“政”是合成字,左半之“正”是政教实质,造字本义,右半则是行政的辅助手段(右偏旁音“卜”,《说文》:“小击也”。意为对教而不改、邪不肯正者,稍加敲打,纠之使正也)。人事不齐,有正有邪,自需以正纠不正。《周官·夏官》掌“邦政”,郑玄《注》曰:“正不正者也。”政本义是使不正改正,故功同于教,古来政教一体不分。《诗》言在位君子要“靖共尔位(敬奉官职),好是正直。”(《小雅·小明》)“恤民为德,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参和(以上三者合)为仁。”(《左·襄公七年传》)可见行政就是推行正直之道,乃是三代贤哲的共识。

需要着重指明的是,正与不正,如何确定?后世皆由君主私意或其认定的某学作为绳量天下“正确”“错误”的唯一标准。古圣不然。政事都切民事,民事至纷繁,故政有利民害民之大别,而无固定一切是非之教条(只有远离民情的形上诸学,才会靠纯思辨推理求出唯我独是的结论)。政之“正”,义等于“中”,借用于古代经常举行的乡射礼仪:设一数尺见方的皮靶曰“侯”,侯中心置一鹄为“的”,射者中“的”为胜。“中的”为正,假借为政中事宜合民心之“正”。(见《说文通训定声·鼎部弟十七》)政善不善,不由学说论定,要看干事的老百姓说“中”“不中”才算数。古圣先哲极重天下民心,故其言事往往有鲜明活泼的定质,却无自己私置的死标准。分开说,政之正包括态度公正(德)与行事中正(义)两者。世有公正,政事宜民,才叫政治。这一理解从根本上确定了“有政”只指美政,一切邪治恶政俱属“失政”不正。故华夏古政非“必要之恶”,乃是氏族民主制基础上凝成的正治大美:天下为公,选贤与(举)能;人不独亲其亲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连鳏寡孤独残疾俱有所养;男有业(不失业),女有归;尤其令后世惊叹者,“货恶其弃于地也,而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己也,而不必为己”……(《礼记·礼运》)这一正道大行的美政社会,因为治合人性,所以成为感觉不到统治存在的最高治化。孔子说:“丘未之逮也”,然心向往之。犬儒讥为迂远乌托邦,然人类倘连向往也无,则心已先死,无话可说了。孔子自不会耽梦想而忘现实:“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货力为己,爵位世袭,靠城郭沟池以保国,设礼义纲纪以治世,连礼乐也崩坏了,就公然用阴谋、动刀兵矣,以不正为政,其治适成乱。个人无法选择历史,不得已而退求其次,孔子只能在天下为家、礼义为纪的历史框架中力求实现德政的“小康”局面,康是政治健康,非经济指标。故孔子的政治言论,并非都代表他的最终追求。例如其时周天子已衰弱莫救,责之无用,故很少提及,更未为恢复周天子的权威作过什么努力。把“尊天子贬诸侯”当成孔子的根本政治主张,只是汉儒的“孔为汉用”,先秦倒有人指责过孔子“助逆”的。

大要而言,以正纠不正、理乱为治,不外理顺君臣与君民二大关系,从而端正邦交。孔子论,先正君臣。儒法都尊君,法术家力主君权绝对专制,孔子则倡导“君礼臣忠”,双向调节。协和上下的关键又在先正君身,君以礼敬人,臣才会忠于职事。君不正,虽令不从。权大则责重,权利大小与道德义务的轻重相称,礼固如此。古今政治学家责君,从无像孔儒这样严格的!臣之忠,包括尽力政事与竭诚规谏二者,原则是“以道事君”而非谄谀从命。君臣相待以礼,又同受更高的道德制约,则国有道。现代或鄙视君臣是“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是非不足问。其实社会等级辖制、科层管理,古今中外所同然。后来韩非的法术权势之学全为人主制服人臣设计,历代帝王主要精力也都放在驾驭群臣上。上下级关系正常与反常,直接关系政治与邪治。

次则端正君民关系,尤其关乎政之得失乃至国之存亡。正君臣,为了民受其惠。“民无常心,惟惠是怀”。(《书·蔡仲之命》)治民先要知民,民性有需要正治又厌恶统治两面。“天生众民,不能自治”,在强凌弱、众暴寡、智诈愚、富虐贫时需要执政主持公正,以政纠不正,则悦民;同时“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于我哉!”(古《击壤歌》)“兽恶其网,民怨其上。”(古民谚)天民食力不食官,最讨厌不劳而获者骑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所以政必须有,又必须以从简从宽为方针,减至最低限度,切忌政烦刑严。消除社会犯罪根源,在“富之教之”,不靠法网严峻。富民自需节政用、轻赋税。要领导民众,先须取信于民;无信不从。千古人君权臣最易犯而难改的恶疾,就是视民如草芥,以为有权就可以随意奴使蹂躏,根本不把民当人看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民视君亦如是:“抚我则后(君),虐我则仇。”“天矜(同情)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国语·郑语》周太史引《书·泰誓》)所以孔子对人君大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借舟水为喻,“丘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哀公》)“古之为政,爱人为大。”诚知此理,则任何社会皆可长治久安;苛政虐民,视民为仇,则一切权力财富适足以招怨,史无不垮之政权。至于邦交纷争,孔子指出:“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不歧视)。”古今国际战争兵连祸结,无非争土夺民。把外战的流血狂热转化为内政文明建设的竞赛,来去由民自择,有什么仗可打?这是人类迄今未有的最英明的外交方针和国际关系准则。同古今中外的种种政治学说相比,这套集三代文明大成的“政者正也”之政治观,对民性认识最深透、对民情需求最尊重,有无比的悦服力。

孔子胸存先王古政之辉煌,所以竭力想使“诸侯力政”(以暴力用权)拉回到人道理性上来。然而失败了,周秦的历史发展以卑劣的贪欲和疯狂的权势欲为横扫一切的驱动力。终于连概念也大失本义,走向反面了。“正,君也。”(《广雅·释诂》)“下所以取正也。”(《释诂·释言语》)连以残杀诡诈取天下的秦始皇帝也名“政”(徐广曰:“一作正”)。帝王不独专天下之政,而且是唯一“正确”的真理化身,大权与大道全被君主垄断,世人无权利可保,人世无理可喻矣。君主专“政”又专“道”,“政”字已丧亡右半公正中正之本义,不断偏面强化左半之“小击”而发展成严酷肉刑。韩非早就主张以法食民,与其“生而乱,不如死而治。”(《外储说右下》)西汉成帝谓:“今之大辟(死罪)之刑千有余条,律令烦多,百有余万言;奇请(常法外的特殊法令)它比(各级类比延伸的具体法规),日以益滋,自明习者不知所由(连法律专家也搞不清天下有多少条刑律,该依哪条判)。”(《汉书·刑法志》)事实上已经以刑为政,“政治”不言正专讲治,遂成暴力专制之历史元恶。“政”由“正也”而一变为“君也”,一字之差,其谬不可以道里计。

质言之,由于民不能自治,必须以正正之,而为正先须正君治君,次正臣治臣,而后民从之而正,斯为美政,政治不可去;如若君臣不正不治,反挟刑政淫威将君意君欲强行天下,则君权刑政务须铲除。方今百事惟新,重温孔子论政之教,大利于从根本上提高君民的政治觉悟。

是篇选辑夫子之人道德政思想七十二章,分四部分编次,俾学者略得要领。

(一)《为政·一》——《为政·二十一》:“政者正也”之义,要在君王以德高天下领导臣民行正道,取法古圣先王为政之伟大榜样。

(二)《尧曰·二》——《先进·十三》君民之道以“庶之、富之、教之”为纲,领导以取信于民为本。厚施薄敛,节用裕民。

(三)《里仁·十三》——《子路·四》礼让为国,为政宽简,哀矜折狱,上好礼则民易使。

(四)《颜渊·十一》——《子路·二十》君臣之道:君礼臣忠,尊贤容众,以道事君,举直措诸枉,近悦远来。

《尧曰·一》

尧曰:“咨(叹词),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句谓:天命的帝位而今应在你身上了),允(信)执其中(句谓:办事要真诚妥善地把握住中正)。四海困穷,天禄(天赐禄位)永终。(后二句有二说。一说尧时洪水横流,五谷不登,四海困穷,如不能解决,则天命断绝,为尧戒舜之辞。另说为:“困”作极尽之义,“四海困穷”犹君德广被四海;“天禄永终”即永享天禄到底。汉人册命皆取后一义。然《孟子·滕文公》言尧举舜时洪水肆虐,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的情形,似以前说为是。这里为政“执中”的方针,首发自尧,后来孔子祖述而为“中庸”至德,尤可注意。)

舜亦以(以尧所命舜者)命禹(按:舜后来禅位给夏禹时的嘱命,见伪古文《书·大禹谟》,其中有真有伪)。

[商汤]曰:“予小子履(我是天之小子名叫履。这段是商汤祭天时对天盟誓),敢(不敢,冒昧,下句同)用玄牡(用黑毛公牛作牺牲献祭),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斗胆明告于光明无尚的帝君):有罪不敢赦(不管谁有伤天之罪,我都不敢擅自赦免)。帝(古指天帝,秦始皇始自称皇帝)臣不蔽,简(鉴别)在帝心(两句言:天下贤人都是天帝之臣,我不敢埋没,识别选择都在天心)。朕zhèn 犹口语“咱”,贵贱通用的第一人称。自秦始皇始定为皇帝专用)躬有罪,无以万方(两句谓:如我本人有罪,求天帝不要责罚我治下的天下各方。按:《国语·周语》内史过所引,“万方”作“万夫”,下句同);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天下如有得罪,罪责由我一身承当)。”(按:《帝王世纪》在以上四句引文后,还有两句“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

[附《墨子·兼爱下》引《汤说》。

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后,君王)曰:‘今天大旱(《帝王世纪》云,自汤伐桀后,大旱七年,祷于桑林之社),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未知哪里得罪了天地)。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三句说自己赏罚都顺天奉法不敢私,天心明鉴不可欺。)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即此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畏)以身为牺牲,以词说于上帝鬼神。]

[以下述周代政制]周有大赉lài赏赐),善人是富(使善人受封赏而富)[周武王曰]: “虽有周亲(至亲),不如仁人(二句指周姓有反叛者,异姓有仁德者)。百姓(各氏族)有过,在予一人。”(按:《书·泰誓中》,周武王伐纣誓师曰“虽有周亲,不如仁人。(据《墨子·兼爱中》言,姬周虽亲,不如仁姜太公,是武王封太公于齐之辞。)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

谨权(秤砣)(斗斛),审法度(“度”是丈尺,“审法度”定长度的标准),修废官(管事谓之“官”。殷周革命,职事废缺,武王、周公重新整顿恢复之),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灭国”指殷世无辜被灭之诸侯国,“兴”如周立黄帝尧舜禹商后代为封君是也)、继绝世(“世”指卿大夫传代的世禄。按:古受封地中划出不足三之一为采邑,作为食禄,世代相传,名世禄。子孙不肖则废除其卿大夫之世位,仍留采邑为食,另择子孙之贤者以祠宗庙,不忘祖德,所谓“继绝世”,不断其先祖香火也),举逸民(高尚其事、不臣天子的隐逸遗贤谓之“逸民”,周则举拔之),天下之民归心焉(“焉”语助词,兼代周政)

所重(前面省去主语“周政”):民食、丧祭。(或以“民食丧祭”为四事,孔安国曰:“重民,国之本也,重食,民之命也,重丧,所以尽哀,重祭,所以致敬。”其实二事而已,不必如此烦琐。)

宽则得众(宽则能容者众,严刑所树之敌多),信则民任焉(政府能诚信待民,百姓就信任它为民作主),敏则有功(办事勤敏就出成效),公则说(悦。孔安国曰:“言政教公平,则民悦矣,凡此,二帝三王所以治也,故传以示后世。”按:当参读《阳货·五》子张问仁)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从本章可知孔子政治思想的古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继承氏族社会以来的民主精神!《尧曰》是《论语》最后一篇,本章编在篇首,而全不出主语,前后语气亦不贯,有些内容已散见于前十九篇中,体例与全书不一,故前人多所致疑,或以为误编,或疑有脱简,或说孔子综括尧舜与三代治天下之大端,还有全书后序等等推测。文献不足征,其实难明。然而自汉儒以来,一直当作孔子思想言论传诵,与孔子的王道德政观念也确实一致,故无害其为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德政内容。

本章所言都是以正治天下之荦荦大者,具有长远价值。内容有三:开始就历举尧、舜、禹、汤、武王这群给华夏政教文明奠基的古圣先王之训命,其次则制订法度,兴废继绝,使天下政治就绪,民心安定。最后是政事重点与行政方针。三事都是为政大纲,有伦有脊,次序井然,可见中华先圣为政之大略,对后世君权政治有过巨大指导作用。

尧禅位时命舜的训辞,提出“允执其中”的办事方针,是个普遍正确的原则。世事复杂,人心不齐,听谁的?真诚守中,唯中可得多数,稳定大局。故“中”就是“正”,依靠社会大多数就正确,按大多数人利益行事就是“行政”——执行中正之道!任何偏私偏一端,都是事不中,政不正。不顾“四海困穷”,只管中饱私囊,则“天禄”永绝,天命无常,惟德是佑。比起后世迷信君权“万岁”者,是何等清醒的历史自觉!武王说:“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对用人唯亲的昏君暴主,无异当头棒喝。为天下掌权,自必用仁人,笼天下为私囊,势必用亲信,用仁用亲,最易看出政与不正。商汤曰:“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武王言:“百姓有过,在予一人。”都是面对天下臣民向天盟誓的政治宣言,犹今总统之就职宣誓,只是古人不敢欺天,言出肺腑,要有“身为牺牲”的勇气。不独商汤与周武,汤之十世孙盘庚在说服反对迁都的臣民大会上,也申明:“邦(国)之臧zāng,善),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逸罚(罪过)。”(《书·盘庚上》)国家治理得好是大家干的,不好是我一人的过失与罪责,这是古代中国政治伟人的一贯气度。正是这种一心忧劳天下又为万民担罪责的强烈道德使命感,才有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的凝聚力。臧文仲言:“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他人),其亡也忽焉。”(《左·庄公十一年传》)这是古人的政治经验。秦汉以来,政道蔑弃,才奉行另一从政经验:“有美归于君,有过归于臣”,以给君主文过饰非当作“保护领袖威信”“照顾大局的国家需要”。

古今论政者众矣,政治的要义究竟是什么?附录不主一家之言的《吕氏春秋·孟春纪·贵公》一节,供思考:

“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正),公则天下平(平则和)矣。平得于公。尝试观于上《志》(上古记载),有天下者众矣,其得之必以公,其失之必以偏(私,不正也。政不公则天下不平)。凡主之立也,生(出)于公(君主由公众拥立)。……天下非一人(指君主)之天下也,天下(按:疑脱“人”字)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不只)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私亲)一人。伯禽将行(自京到受封国去),请以治鲁,周公曰:“利而勿利也(让鲁国人得利而勿以鲁自利)。”荆(楚地)人有遗(失)弓者,而不肯索(找),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则至公矣。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占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莫知其所由(从)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

按:此节叙周公、孔子、老聃之言不必尽实,然其所论君生于公,治天下以公,乱天下因偏,天下本天下人共居之所,人君不得独霸为私,纵领导有功,亦当效法天地成万物而弗自享之公心大德,固属千秋不易之论。政之正,本于心之公,公正则举措无不宜,刑赏皆得中,先王正是靠盛德建大业,赢得天下的崇高威信,为任何财富兵强之帝王所不能有者。至若借荆人遗弓作类比推论,则需加分析。人失人得斯可矣,而老聃欲并“人”而去之,纠枉而过其正,过犹不及。弃人,何来弓?无弓而言得失,犹无人而辩公私,岂非空谈?人与天,各有可比不可比,天地为而不有,圣人取为己德,宜也;然“无为而自化”,则唯天能之,人绝无从效法。侈言“天人合一”,清谈而已。且云万物天地所生犹可,倘说天下事业皆君主独手干成,则诬天下人甚矣。老学擅于空谈玄言妙道,古今多眩惑其玄远,不思贵玄言之败事又害理,钱钟书《管锥篇》册二第三则已言之,可参观。】

《子路·三》

子路曰:“卫君(指卫出公蒯辄)待子而为政,子将奚(何)先?”子曰:“必也(一定要说先的话)(作动词用)名乎!”子路曰:“有是哉(真有你的呀),子之迂也(拘执不切实际)!奚其正(从何而正)?”子曰:“野(粗鲁)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同“缺”)(空缺不谈)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中正,适当),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同“措”,安放)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句谓:君子给事物立一名称,必可说出一番道理),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苟且马虎)而已矣。”

【这章记录师徒两人为卫政而起的争辩,有声有色,千载如闻。夫子之话题从“为政先正名”谈到“言无所苟”,对先秦关于名实的关系、语言功能的哲学思辨以及二千余年的政治思想,都有深刻影响。从一点具体事,循理推出一个普遍道理,孔子的名言大都如此产生,故弄清本事只是出发点,思考义理才是归宿。这里的卫君蒯辄,就是《述而·十五》子贡借伯夷、叔齐“怨乎”探问夫子是否“为卫君”的那位卫出公,其父子争位的本事参见“夫子论仁篇”(二)。当时卫国政局混乱,夫子以“公养之士”居卫,子路风闻卫君待孔子为政,故问“子将奚先?”子路是实干家,认为“政”就是抓事。孔子有思路,想不到却是“正名”。不谈支持谁、打击谁,倒先去抓纠正概念混乱这种不急之务,在“政事”内行的子路听起来,夫子是迂得出奇了,所以话带强烈不满,语含讥讽。“奚其正?”乱了几代,还怎么正?没法正!“政者正也”在卫不适用。事关政之本质,故夫子也动气了,“野哉由也”一句呵止后,就转入一篇正面阐明“正名”大义的话。本章“正名”有可知者,有不可晓者。

面对当时卫国情势,“正名”指正什么?被子路性急一打断,夫子不及说,后人无从知,付之阙如可也。而经师学者总不甘心,二千年来一直在聚讼。大经师郑玄《注》曰:“正名,谓正书字也。古者曰‘名’,今者曰‘字’。”以为孔子书写用字都依《周官》保氏所掌古文为正,嫌当时字体不正,故为政先正字。从汉至清的文字训诂家,都愿相信此说。文字乱用,固然会造成理解混乱;以为正字能正国,孔子再迂,必不至于此,只怕是经师之迂解。另一派是钻研《春秋》的礼学(实政治伦理学)专家,只专心争辩孔子是支持卫灵公之子蒯瞆还是其孙蒯辄?正不正,就看谁当卫君的名分合礼。孔子修《春秋》二次称瞆为“世子”,虽因耻其母(南子)淫乱而欲杀未果,被逐在外,灵公生前终究未废其“世子”之号,他当卫君名正。可是孔门后学解说《春秋》的《谷梁传》《公羊传》却说,灵公卒后,夫人南子立孙辄继位,孙可继祖而拒绝杀母之父,孔子弟子多仕卫助辄者(子路即是)。然而卫君辄欲用孔子,而孔子欲废辄迎瞆,也不像人事。真要是肯定子可拒父作为圣教原则,更危险,故又琢磨出种种折衷调停的弥缝之说,揣测夫子之意。总之,“正名者何?正世子之名也。”(刘宝楠《论语正义》)二人谁的名都有污点,故注定争不出结果。反正孔子也未仕卫,正谁之名?亦未言。“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

然而这种长期无效的讨论,却极其有效地造成普遍的社会误解:“名”关君位,“正名”止于正君臣父子。先儒尊孔的努力,正授后生以反孔的依据。至今学者仍断定:“孔子的正名主张,主要是奴隶主贵族挽救礼崩乐坏局面的政治对策……只能起保护没落中的统治者‘食粟’权利的作用。”(蔡尚思《孔子思想体系》)其实,蒯家父子间又说得上谁“新兴”谁“没落”?何况夫子真意,谁也不知!置明白的经文于不顾,专从事实空缺处臆造推定,不是科学态度。

确定概念的本义,是任何严肃思想家不可或缺的环节,故先秦诸子都谈“正名”(如《韩非子·扬权》:“君操其名,臣效其形。”等),夫子所详论明教者,为“名”与“言”的巨大社会功能,君子必须一丝不苟。这是古今中外之普遍真理,久成中华民族的格言,汉代儒师马融注曰:正名是“正百事之名。”皇侃《义疏》申说为:“为时昏礼乱,言语翻杂,名物失其本号,故为政必以正名为先。”殷孟伦先生指出,“名分”之“分”,应该是“分者分理,辨物之理,以正思名,是曰名分。”绝不止于辨上下之苟。后人硬说正名只止于君臣父子,是没有认识到语言的社会性和全民性,把问题看偏了。(《从〈论语〉看孔子的语言教育论》,收在《孔子研究论文集》。参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先秦名学史》)人要思想,心求交流,都靠语言为媒介,必立名才能言说。名符其实,言如其心,世事方能正而不乱,实事才好求是,名正才有理顺。言伪名乱,无道不治,一切无从谈起。“正名”是以名之本义纠正紊乱的社会政治用义,使其名实相副、言行合一,整顿乱政重归理性本源,免于腐败变质。政之乱非自名起(如老子所云),然而名称与内涵之不副势必引发名实相悖、言行不一;志道之士所能做的,主要也只有在名之本义上“以正正不正”的文化工作。所以中国第一位哲人的孔子,也是第一个对语言的本质功能作出论述与提出规范原则的理论家。本章“正名”论,只是其丰富语言思想的一部分,不可割裂出来妄加引申。比如“君君”是正名之一,却非唯一。君位要有合法性(礼),君政更要合人性(理正)。不然,桀纣之位何尝非法?其政不正,就是君不君,故孔孟赞成汤武吊民伐罪而诛之。孔子“正名”、“君君”,为理性政治而非为专制特权。家族亲戚、朝廷百官、君子小人、事宜不宜、行之功过、理之曲直,人生的一切思想行为,哪样没有相应称谓、名位、名义、名分种种名词概念在表示、制约、规范着?“名”岂“君位”可尽?周人常言的“名不可废”“名不可不慎”“名以出信” “名与功偕”“名者人治之大也”,出言是“机枢之发,荣辱之主”,子贡责备哀公痛悼孔子的《诔》用语不当,引夫子生前之言:“礼失则昏,名失则愆。”这种对出言用名的全社会高度讲究,是中华文化智慧早熟于世界各族的表征,也是孔子能脱口说出如此深邃透辟的名言的历史土壤:“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名与政的共同点在:概念正确,说话顺理,行而事成;因而礼有序,乐能和,礼乐行而天下可以省刑乃至置刑不用(如成康之世天下措刑四十年)。天下不和又无序,执政势必妄刑滥罚,法律背离禁暴安良的本意,民众可就手足无措了!“礼乐不行,则刑罚不中”,尤其切中古今事理,权钱交易,则势必赏不宜赏,刑不当刑,说得何等精辟。

孔子从名对民的重大政治影响出发,归结到君子的语言道德上:“故君子名之,必可言(有理可说)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也,无所苟而已。”为政说话要在理(可言),还要可行,了解民情,审时度势,尤须出言慎重。总之,马虎不得。这显然是针对子路率尔而言,与谁是卫世子无关,又对政治语言有普遍的指导意义。言不在理而以权势强词夺理、指鹿为马,或言不顾行而靠佞舌大言不惭、言伪而辩,则言又是卑劣于动物的祸首乱源。此理《伊索寓言》已言,崇口才而贱德言者,宜取为鉴。

夫子将“名不正”与“政不正”联系观察,是个极富远见卓识的重大命题,启发良深。政治道德健康与语言纯洁健康,两者同步,而以政为本。近之政治文化人为什么要批判夫子“正名”而不怕天下“名不正”?其故颇可深思。】

《颜渊·十九》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迁近,成就)有道,何如(这办法怎么样)?”孔子对曰:“子为政(你执掌领导权),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在位者)之德风,小人(民)之德草;草尚(加)之风(加草以风),必偃yǎn伏倒)。”

[附:《汉书·刑法志》引孔子曰二则:

“古之知法(懂得法理)者能省刑,本也(抓住政治的根本)。今之知法者(熟习法律条款之法吏)不失有罪(有罪都跑不了),末矣。”

“今之听狱(判案)者,求所以杀之(找法律条款杀掉他);古之听狱者,求所以生之(使之活)。”]

【本章季氏问的政是用刑,极刑则杀。腰领绝则不可复生,肢体残则难以再续,故儒者于刑,慎之又慎。孔子贵道,季康子故问“杀无道以就有道”如何?“无道”一语儒者多指执政不道,从下文可知季氏指“无道”之“民”。故孔子对曰:你既当政,就以身作则导民向善,用得着血腥屠杀吗?“道”是人走的直路,领导是引路,上所行民所效,焉用杀?着重指明:政治职能是以身引路,不是以权杀民。“无道”就杀,自己如不道呢?民若皆已有道,是能自治,又何用君治?借口“无道”杀民,是已丧领导能力。孔子又一次把权力狂杀民的借口,掉转成为政自正的责任!直到汉代武、宣之际,朝廷已奉行严刑酷法路线,用人以多捕快杀为能臣,民间儒者仍敢面对盛气凌人的朝廷当权派坚称:“《春秋》讥刺不及庶人,责其率(表率)也……百姓颠蹶而不扶(不拉一把),犹赤子临井焉,而听其入(掉下去)也。若此,则何以为父母?故君子急于教,缓于刑。”(《盐铁论·疾贪》)“所责良吏者,贵其绝恶于未萌,使之不为非;非贵其拘之囹圄(监狱),而刑杀之也。”(同书《申韩》)

“杀无道”旗号正大,极易惑众,各道其道,故极易演成屠戮“思想敌人”的暴政。想当年季康子提出“杀无道”,孔氏以民可导不可杀,必有其事,惜《论语》一字不录,无从得知。据《韩诗外传》与《说苑·政理》:鲁有父子讼者(爷俩打官司),季康子欲杀一人以戮不孝,孔子曰:“未可杀也。夫民不知父子讼之不善也久矣,是则上失其道。上有道,是人(这类人)无矣。不教而诛之,是虐杀不辜也。三军大败,不可诛也……今仁义之凌迟久矣,能谓之弗踰(越出界限)乎?”讼者闻之,乃请无讼。《荀子·宥坐》则说是孔子为鲁司寇时,有父子讼者,孔子拘之三月,不判;后来其父请求私了,孔子舍之,季康子责问。说法不同,不知是传闻异辞,还是从“不孝——无道”公式中附会而来?

“不孝”是“无道”,华夏久有此深刻观念:古代社会以氏族为基础,家睦天下安,鲁自立国即以“亲亲上施”为治道,孔主仁道,而“立爱自亲始,教民睦也。”这些都决定了儒独重孝道,视作德行基始。即便如此,孔子依旧断然拒绝杀不孝以成孝道的暴力行道,坚持教民立爱。政以教仁为贵,不以杀人为能;仁者恶不仁加身,非杀不仁之身;一切具体道理都贯穿“爱人”这一最高宗旨,这才是真孔子的真精神。古今中外的政治思想家多以己学为独是,恨不锄灭异己,故于迫害政敌论敌,都不手软,宗教狂迷尤甚。唯孔教不杀“无道”,是真正有道圣哲之襟怀器识!

中国既宗孔教,不宜有思想言论犯罪。君主制之史实却不然,因政见不同,言论“无道”而被残酷迫害的历史教训,值得记取。三代无思想言论罪,“罪行”专指伤害行为。周厉王闻谤言而诛之,自己也得到人民惩处。思想罪倡自荀子,疯行于秦政。《荀子·正论》称:天下之是与非,“谓合王制不合王制也”。其《非相》更举包括子思、孟子等十二位学者之言为“奸言”,要求掌权者“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复变也。”直至 “奥窔(屋角)之间,簟席(卧席)之上”都要“齐言行,壹统类”。为了先给自己诛子思、孟子等十二子壮胆,又造说“孔一鲁摄相,朝七日诛少正卯。”(《宥坐》)其学生韩非也宣扬思想言论罪重于刑事犯,是天下首恶:“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说疑》)秦自商鞅变法,反复宣传礼乐、《诗》《书》、修善、诚信、仁义、贞廉等传统美德全是祸国的“六虱”“八者(指礼乐仁义等)成群,民胜其政;国无八者,政胜其民。”“权者,君之所独制也,权制独断于君,则威。”荀子言“王制”、商君言君权独制,都认定天下要统“一”,思想言论不得有“二”。只准雷同不许异议,于是庶人议政成了诽谤朝政罪!分歧产生于:孔儒“政者正也”本是以民心正君身,荀子以后“政者正也”则变质为君用刑罚统制天下人心。秦始皇史无前例的焚书坑儒之血火暴政,至今有人赞为“统一”的需要,思想专制之阴魂未散也。

汉初文帝二年已废“诽谤罪”“妖言罪”,大省刑罚。至武帝又盛行诽谤罪,且发展为“腹诽罪”。大司农(农业部长)颜异之客言:朝廷命令以一尺见方的白鹿皮顶民间四十万的币制改革不便于民,颜异“不应,微反唇”,亦未上报,即被酷吏张汤奏请以死罪论,武帝“可”其奏,诛异。根据是:“不入言而腹诽”。没及时举报客之非议,只是自己肚里不满客人的议论(所谓“腹诽”)①!连心里拥护中央而没有揭发朋友的官员也犯“腹诽”死罪,从此大行“见知”(知情不报连坐罪)、“废格”(妨害贯彻天子之令罪)诸法,大臣救过不赡,“自是之后,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史记·平准书》)官僚学者在大兴思想罪上乘机兴风作浪,始于李斯以诵法儒书为罪,却成于汉儒以经书定思想罪。丞相公孙弘以学《公羊春秋》起家,公羊家专讲“大一统”②,汉武帝擢为对策第一。公孙弘就动辄“以《春秋》之义绳臣下”,法吏以《春秋》的褒贬决狱论生杀,经典代替刑律!不过五经不曾杀人,杀人者汉武帝及其重用之酷吏也。汉武重用“以恶为治”“以酷烈为声”的张汤、杜周等人,法吏其实不循法,专阿帝旨。一案上报,先备轻重两套方案,唯上所择。“上所欲挤者,因(借法)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吹风)见其冤状。”有人责备法官杜周枉法徇主:“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古法律写在三尺长的竹简上),专以人主意旨为狱。狱者(法官办案)固如是乎?”杜周反问:“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史记·酷吏列传》)“当时为是”,现行当政就是正确,君意即法令,真是一语道破法治的天机!中国行君主专政的漫长历史中,国“法”与君“令”不分,由于国家与君主等同,所以“人主私意”得以“天下公理”的名义强行四海,生杀臣民。汉武以法治国时,光天子亲抓的诏狱,二千石以上高官就不下百余人,郡守级移中央办的案件一岁千余件,每件大案牵连逮捕数百人,小者亦数十人,而其案情“大抵尽诋以不道以上”(同上书),成千上万中高级大员系狱穷治的罪名,大体是“不道”——至多思想言语不够忠君而已。大臣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吏民。汉廷尊经,东汉学者桓谭言谶纬不是正经,帝竟大怒曰:“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帝王迷信谶纬,臣下连维护经典权威也要“斩之”,可见所谓“圣”“道”“法”“思想统一”等名目,其实全是无法无天的君权私意而已。有位年方十九的袁著不胜其愤,痛切上书:“愿除诽谤之罪,以开天下之口!”(《后汉书·梁冀传》)而君权独裁不废,天下之口难开。以“无道”(思想言论)钳天下之口,祸深毒广尤甚于刑戮!

“道”本是理之总原,思想的成果。自法家崇拜君权独制、荀儒鼓吹思想一统后,君政不正而假“无道”之名扼杀思想、钳制言论,“诽谤朝政”成了中国刑律中最恶的恶法。与诛诽谤并行的为赏阿谀。于是“士大夫以嗜欲杀身,以财利杀子孙,以政事杀人,以学术杀天下后世。”(《能改斋漫录》载刘皋语)近现代文化人只言“礼教吃人”“天理杀人”,所见未真也。

至于“德风”“德草”,今或不读全章,以为孔子贱视小民,其实是实话实说。伪古文《书·君陈》:“尔惟风,下民惟草。”春秋时陈灵公淫辟,泄冶谏曰:“夫上之化下,犹风靡草:东风则草靡而西,西风则草靡而东,在风所由,而草为之靡。是故人君之动,不可不慎也。”(《说苑·君道》)至今乡民自言:“百姓是墙头草,风吹两面倒。”犹是民也,东风则为政治路线狂,西风则为经济私利疯,岂非“在风所由”,两面皆靡?改变随风两面倒,须待改善民生与民性始可。倘素质不高,不能自治,也只能由人统治。所以孔子只求为政爱民,反对以“无道”杀民,别无选择也。】

注①  按:太史公原文为“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是客言令不便,而《史记集解》李奇注作:“(颜)异于客语,道诏令初下有不便处也。”则将客语误读为颜异语矣。后来温公《资治通鉴》与胡《注》皆承李奇之误,致学者多误“腹诽”为心怀不满之义,是颜异被汉武冤杀又为学者误解而重其罪也,岂不可叹!故特为表白于世,以明汉武之残忍狂悖,实有出于世人想象者。

注②   先王与孔孟从无政治思想大一统之说,只求人间公正有序。二千年来“大一统”始终是中华帝国史上最神圣的追求目标,其说倡自汉儒的《春秋》公羊家之学,其根据则完全牵强附会。孔子据鲁史编录《春秋》,是编年体,开始当然先书年月:“隐公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家乘机大肆发挥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史有“王正月”三字就意味着:“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春秋公羊传注》卷一)这就是所谓“微言大义”,其实是信口胡言,却是汉廷官学,利于皇权故至今牢不可破。

《为政·三》

子曰:“道(行)之以政(政令),齐(统一)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民众躲脱刑罚而心无羞耻感)。道(引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格”郭象注曰:自正。汉祝睦碑作“恪”)。”

[附:《礼记·缁衣》子曰:“夫教民以德,齐之以礼,则民有格心。教之以政(即韩非《五蠹》:“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齐之以刑,则民有遁(隐避)心。故君民(君临于民)者,子以爱之,则民亲之;信以结之,则民不倍(背);恭以涖(上待下曰涖)之,则民有孙(顺)心。……下之事上也,不从其所令,从其所行。上好是物,下必有甚者矣。故上之好恶,不可不慎也,是民之表(表率)也。”

《大戴礼·礼察》:“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倍(怨恨而叛上),礼义积而民和亲。”

《孔子家语·刑政》。孔子曰:“圣人治化,必刑政相参焉。太上以德教民,而以礼齐之。其次以政导民,而以刑禁之。化之弗变,导之弗从,伤义以败俗,于是乎用刑矣。

《孔丛子·刑论》。仲弓问古之刑教与今之刑教。孔子曰:“古之刑省,今之刑繁。其为教,古有礼然后刑,是以刑省。今无礼以教,而齐之以刑,刑是以繁。……夫无礼则民无耻,而正之以刑,故民苟免(苟且免刑就算,心不知罪)。”

孔子适卫,卫将军文子问曰:“今齐之以刑,刑犹弗胜(刑法还不够用);何礼之齐(礼哪能治)?”孔子曰:“以礼齐民,譬之于御(驾马车),则辔(马缰绳)也;以刑齐民,譬之于御,则鞭也。执辔于此而动于彼,御之良也。无辔而用策,则马失道矣。”文子曰:“以御言之,右手执辔,左手运策,不亦速乎?”孔子曰:“吾闻古之善御者,‘执辔如组,两骖如舞。’(《诗经》成句)非策之助(“助”当作“功”)也。是以先王盛于礼而薄于刑,故民从命。今废礼而尚刑,故民弥暴。……民之所以生者,衣食也。上不教民,民匮(乏)其生,饥寒切于身而不为非者,寡矣。故古之于盗,恶之而不杀也。今不先教而一杀之,是以罚行而善不反(返归于善),刑张而罪不省(省悟其罪)。”]

【有比较才有鉴别。本章将德治与刑治两种待民态度、治民手段、社会后果作了极其鲜明精到的对比分析,可说是几千年王道与霸道、儒家与法家在政治上保民与残民长期斗争最本质的概括。切实弄清章义,既能对孔子政治思想有个切实把握,也可作理解中国政治思想史的钥匙。所附材料,不一定都是原话,然皆得孔子之心,足以发明章旨,不烦详说,一读即明。

“政治”现在都当一个词用,古文本是二字二义,两者可以一致也可能背离。“天生烝(众)民,不能自治”,不治则乱,不可,故立政以治民。“政”包括正道与权力,“治”有礼治与刑治。古今中外治民虽有多术,从根本上说,顺民性则治,逆之则乱。古圣缘人性用中正而立礼,以礼齐民,则社会有序。圣君因身劳天下为众望所归,只能“导之以德”,别无天生特权。在孔子看来,“为正以德”,齐之以礼,是古史事实如此,天道民心如此,故可深信无疑。天意虽不可知,民心实至今依然如此。

德政礼治虽得民心,却不合君意。孔子时周室衰,天子不能正诸侯,主盟的方伯亦相继谢世,维系天下秩序的礼乐败坏,正是诸侯与权臣以权势放手横行的大好时机。兼并战争与贵族淫奢,使刑罚成了执政虐民的法宝,于是“刑政”逐步取代“礼治”。察刑之所起,本为对外族用兵,征讨暴乱。大刑用甲兵,陈诸野,是对敌野战,保境安民,如上古之征讨三苗叛乱。一个朝代到了政不正、民不服,才制酷刑威国民。“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三种刑律)之兴,皆叔世(末世)也。”(《左·昭公六年传》晋叔向语)盛世对敌战争的肉刑,末世用作残民的合法手段;孔子深知,治民以德还是以刑,日益成为严重斗争了。

不仁者只把民当统治对象看待,则政不必正,德与刑都可治,秩序都可能安定。故至今学者多赞赏研习道家的司马谈之观点:“《易大传》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以阴阳、儒、墨、名、法、道德(皆先秦思想学派),此务为治者也,直(只是)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史记·太史公自序》)孔子本章指出:仁者言治,务求正己安人,以民为本;不仁者以君为本,用刑虐民。双方区别不在“所从言之异”,而是为政目的、原则、手段、效果事实上“异路”。孔孟从来不脱离正不正谈治不治,各家所虑不一致,异途不同归,司马谈以“务为治”三字一锅煮之者,因道家掩饰对立之蔽也。政治绝不可不求正而“务为治”,只要压服就算政绩。治之善不善,要看世道人心迁善还是变恶了?善政使民逐步学会自尊自正自治,民治于下、政简于上,社会安乐。政无道德,世无礼义,一味靠滥刑惩处,则法加一尺魔高一丈,犯罪而无耻则无救!天下没有无隙可钻的条律,丧失道德感与羞耻心的社会,法网愈密,犯罪愈精明,奸恶之徒得利而诚实良民受罪,孟子曰:“善政(善于赋税刑罚)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尽心上》)人民从不把德治礼教与权治刑教、仁君与暴主当成“同归”“一致”。

法术家更公开申明:刑治与礼治势不两立。商鞅相秦后,大肆推行重刑是君主独裁的大宝,大讲“欲胜敌,先胜民”,胜民靠刑法。“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人主德、智、勇都非过人,而民虽智勇不敢胜其主,“虽民至亿万之数,悬重赏而民不敢争,行罚而民不敢怨者,法也。”故 “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王者刑用于将过(过失未成事实就动刑),赏施于告奸(人人当君主耳目互相监督)。”“以刑治,以赏战,求过不求善。”荀卿抹杀礼治与刑治的对立,百计论证“礼、乐、刑、政,其实一也。”“一”在巩固君权上。韩非曰:“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是由于下对上绝对服从:“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忠孝》) “明君无为于上,人臣悚惧乎下……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穷于名(不断有英明的名声)。是故不贤(君)而为贤者(臣)师(作指示),不智(君)而为智者(臣)正(臣以君为是非标准)……此之谓贤主之经(基本原则)也。”(《主道》)“夫严刑重罚者,民之所恶,而国之所以治也。哀怜百姓轻刑罚者,民之所喜也,而国之所以危也。”(《奸劫弑臣》)孔门说治道有以德、以政、以刑三等,韩非也说“禁奸”有三层:“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今世皆曰:‘尊主安国者,必以仁义智能。’而不知卑主危国者,必以仁义智能也。故有道之主,远仁义,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誉广而名威,民治而国安,知用民之法也。”(《说疑》)法与儒水火不容也已至于此,经秦政焚坑之劫而犹曰“百虑而一致”,则道学不顾史实,以玄谈欺世也。

近代学者望文生义,多误解以为韩非的法势权术主张有功当今“以法治国”。治有政治邪治,法有良法恶法,君权专制之大法即君命政令,最无国法。不妨举一例,以明君法之真相。秦昭襄王时大饥,民无食。应侯(秦相范睢)请示:“五苑(专供君王游猎的动植物园)之草著(附土之草根)、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救命),请发(开放)之。”昭襄王曰:“吾秦法:使民有功而赏(秦法以杀人多少论赏爵),有罪而诛。今发五苑之蔬草者,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也,此乱(乱法)之道也。夫生而乱,不如死而治。大夫其释之(放弃发苑活民的提议)。”(《韩非子·外储说右·说二》)没有为君主杀人之功,一根救命草也不准动,“与其生而乱,不如死而治!”不要正,务为治,宁可饿死千百万,法令一毫不可损,治死也无妨,民贱于草芥,“王法重于山”,君权贵如天!此一“导之以政,齐之以刑”的政治路线,现代犹可以兴国乎?所谓分析研究,就是揭示矛盾,指明实质,而非掩盖对立,混百家为一谈也。】

《季氏·一》

季氏将伐颛zhuān )(鲁一附属小国,地近季康子采邑,故季氏欲灭为己有。周以地过小之国附属于诸侯,曰附庸),冉有、季路(二人同为季康子家臣)见于孔子。曰(冉有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冉有名)!无乃尔是过与(这事岂非你的过错吗)?夫(那)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封它为东蒙山的主祭者。意为颛臾的地方主权早经先王确认,伐之不可),且在邦域之中矣(已在国土之内了,何用再伐),是社稷之臣也(本属鲁国管辖的附庸),何以伐为(凭什么攻打人家)?”冉有曰:“夫子(指其主季氏)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周天子史官)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则止(不能尽力就辞职)。’危而不持,颠(跌倒)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扶持盲人走道的人叫“相”,引申为辅主治国之官。这里喻二人既为相季氏之家臣,自应谏止家君季氏颠危之举,不然就是渎职)?且尔言(指“吾二臣者皆不欲”)过矣:虎兕sì,犀牛)出于柙(从槛笼内跑出来),龟玉毁于椟dú,匣)中,是谁之过与(失虎毁玉,不是看守柙椟者之失职,还能是谁?夫子把臣下相主上,比作看管猛虎与国宝,责任何等重大)?”

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城防坚固又靠近季氏的费邑)。今不取(攻取),后世必为子孙忧(成为后代的麻烦)。”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更(另)为之辞(君子最讨厌那种嘴上不说“我要贪占它”,而非另找借口去干不可)。丘也(夫子自呼)闻有国有家者(家,国君封给卿、大夫的领地),不患寡(按:本句“寡”与下句“贫”,二字似倒置)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贫富均就无人怨),和无寡(国内和睦则不嫌土狭民少),安无倾(上下相安则国家无倾覆的危险)。夫如是,故远人(此指颛臾等疏离之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来”同“徕”,加强仁德教化把他们吸引过来)也,既来之,则安之(使远人安心居业不受歧视)。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辅佐季氏),邦分崩离析(如鲁邦被三卿四分公室而季康有其二,家臣又屡叛大夫等情)而不能守也,而(却)谋动干戈于邦内(季氏伐颛臾属于挑动内战)。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国君当门而屏的隐壁墙)之内也(忧在“萧墙之内”,指内政不稳定,变生于内。以后鲁公果然借事除去季氏)。”

【这是《论语》中少有的长篇,内容重大,驳辩尖锐,尤不多见。其时冉有、子路都已学成入仕,然遇大事仍禀告夫子。为学在于求道,入仕则为主子办事,两者每不能一致,冉有也这样。对弟子学为道而仕无道的变化,要不要批评?是对师道的严峻检验。此章可见孔门学风之正,师德之高。“夫颛臾”三句说明此小附庸国地位合法,本在邦内,伐之无理,剥夺了季氏鲁人打鲁人搞内战的口实。经批评后,冉有诿过上推,谎称自己“不欲”。孔子对资质差、禀性异的弟子,都是谆谆善诱,独对心术不端、言不由衷者深恶痛绝。搞政治每“舍曰欲之而必更为之辞”。引古良史的名言,设虎出龟毁之喻,都是论证开头“求!无乃尔是过与”的断语。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对“相”的论述,“相”的责任是帮扶人,颠危之际竭力扶正,是最根本的帮助;如主人拒绝扶持纠正而一意孤行,“不能则止”,就该去职不相,以免同恶。后世魏征诸名相,皆以道谏君有功天下,有古辅弼大臣之风。而独裁之主多用媚主帮凶之相,“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辅相之责重于臣吏,至今如警钟长鸣。经夫子驳斥,冉有亮出内战的理由是“固而近”于季氏采邑,近身而强固者不能容,地则必取,人则必诛,“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确是古今霸权主义最常用的扩张理由,却以“为子孙忧”,掩饰“欲之”的个人野心。

如何巩固政权?是古今当权所最关心者。孔子以格言般的警语教导千秋统治者:“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什么是国家的大忧?“不患寡而患不安,不患贫而患不均。”这是五千年中国政权兴亡史的最好总结,政公财平则民安国泰,不公不均即贪贿公行,贫富悬绝,倾斜而覆。靠发动内外战争而扩土丧民者,无一非加速灭亡之祸。民无贫则国自富,人心安则权可固;国家安危,根本上在德民抑或祸民,不在扩土聚财。“均无贫”,是孔子教政中最富普遍真理的名言之一。后来荀卿大反夫子之道,胡说均则争,平等就动乱,只有等级特权才能共同安乐:“分均则不徧(遍),势齐则不壹(团结),众齐(平等)则不使(不听使唤)。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王制》)都是人,有的逍遥如天仙,有的煎熬在地狱,这就是人间“正理”!古今一切社会不公,主要根于贫富不均,这是荀卿巧饰而无法抹杀的基本事实。贫与富,非固定的物质指标,是人与人权利不均的对立感。人人得以耕食凿饮之世,今或视为贫穷不堪,当时并无贫富差别,自有大同的安足。后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生产大发展矣,“四海无闲田”,筋力倍劳苦也,而“农夫尤饿死!”中唐诗人所以《悯农》,非伤其劳,乃粮富而民饥死不均之痛!《诗经》时代虽有民怨,却未闻至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道尽历史发展以恶为杠杆的真谛,贫产生富、富又制造贫,互为因果。贫富不均则人心不平人气不顺,不平则鸣,气逆而怒,不祥大矣。故夫子言国家政治,“不患贫而患不均”也。今之学者嗜言“一切矛盾皆因蛋糕不够大而争食”,等蛋糕做大了,就撑饱不争了。自古至今,世界“蛋糕”何止大了千百倍,空前巨富与赤贫之间竟悬绝若隔世。且财富集中产生贫穷的世界趋势,有增无已。可见“蛋糕论”之虚伪,远不及老子的论断入木三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以有余奉天下?唯有道者。”(七十七章)财富非有道者,直损得穷人卖身卖血卖器官,犹不以为足。教贵贱贫富悬绝者“自由竞争”,势必“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官场有人好经商,只是富豪自由鲸吞小民。庄子以思辨语言揭示道:“以不平(不平等)平(为公平),其‘平’也不平。”让原本权钱不公平的双方去“平等”竞争,所谓形式平等,事实上更不平等。庄生此语鞭辟入里,富有普遍价值。

老子说反天道自然平衡的“人之道”,是人以势力制造的两极分化,正是孔子本章要求政治家应负责纠正者。古人观世明澈,知道少数人占有过量的财富,只能奴役公众,加深不平,危害国家。只有用礼限制贫富不均,为政不贪,公平才能使国政安固。周之井田,汉之限民名田与抑制兼并,唐之均田法,皆求“均无贫,安无倾”也,所以能奠定一代文明盛业。绝对“平均主义”虽只是发动贫民起义的理论虚幻,幻想应该抛弃;而古今的主要危险一直是以权压人、以财虐贫的“富贵专权主义”,而非贵贱贫富过分平均!学者放论应有仁心,不可顺风放火。

内政贵和,邦交亦然:“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这是人类避免血战大劫之唯一正道。中外历史上的大思想家,只有孔子能作出这一外交指针。华夏上古三代与唐代大一统的文明局面,主要就是靠“近者悦,远者来”的文明吸引和融合四夷而成。许思园教授五十年前已指出:“儒家为集古代道术智慧之大成者,其对外主张,见于经传者为‘继绝世,兴灭国’‘近悦远来’‘以小事大’等。此皆千古不灭之真理,对当前世界尤为切要。然而其他民族之哲人,罕有以此为教者。”“西方人历来崇拜勇猛善战之大征服者,在中国则秦皇汉武之功业反被目为穷兵黩武。孟子‘善战者,服上刑’一语,实透露整个民族之良心自觉。中国诗歌涉及战争者,十有九持反对态度,言虽自孔孟之口,但所表达者乃先民之共同智慧。”(《中西文化回眸》华东师大出版社)儒家珍视人的生命,故于社会矛盾,人事纠纷,民族冲突,邦交争端都反对用权屠戮,力主以“文德”化解内外冲突。而对所有屠杀人之功、剥夺人之才,尽行痛斥。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也‘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向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君不向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告子下》)只有御外侮、伐暴主,才是义战。】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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