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义说·德政篇(下)
来源:作者:金木生 2007-05-20 13:44
《子路·四》
樊迟请学稼(种粮),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种菜),子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细民)哉,樊须(须其名,字子迟)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情,实在)。夫(发语词,无义)如是,则四方之民襁(用以负婴儿于背之带兜)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此章大意浅近明白;樊迟欲学农圃,夫子甚不以为然,那是小民之事。君子当学礼、义、信,如此则天下之民闻风而至矣,何劳躬耕。这里的“请”,先秦古语多作“请让我”去做某事之意,与后世请求对方做事异。“学”即仿效之“效”,跟我学者吾谓之教,故夫子以两“吾不如”拒之。此“小人”无道德贬意,只就各人所事之社会影响大小而言,“小人”实即农民。华夏古政素以重农贵民为立国之本,孔子之道,尤重保民食、养民性,为古今中外所莫及。然毕竟农民是小人物,居上位者方是大人物,古今向来如此称,事实如此,非孔子“贬低贫下中农”也。《尚书·无逸》周公训诫成王要“知稼穑艰难,则知小人之依(隐痛)。”又,殷帝祖甲“旧为小人”,高宗与农人习处曰“爰及小人”,都是指事农圃者,满含关切,绝无鄙视之意。《孟子·腾文公上》云:“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只言事之大小,非德之贵贱,况孔子不讳少也贱。樊迟学于孔子之门,而请教农圃之事,“小人哉,樊须也。”是据实而论,半点不过分。不料有孔就钻,无孔穿窬而入的批判专家至今斥责曰:“孔子不诚恳言之,而在背后骂‘樊须哉小人也’,实在是有悖于师道。”(古棣等《孔子批判》)弟子有毛病,其师如实指出,有何不可?学生而老虎屁股摸不得,何以来学?一定要把小人反封(反讽?)为大人才算不骂?学者而以糟蹋民族伟人为能事,不亦悲夫!
教非一端,并无定法。孔子批评人,有时当场留面子,只表个态度为止。言有未尽者,事后续明其意,令其闻而思之,欲其自悟也。樊迟确乎不敏,请学稼而告以“吾不如老农”,分明拒之矣,犹不反省,还会再请教治理菜畦之类,就迟钝而且固执了。要当场让这种人扭过弯来,不知得费多少口舌,还不知能明白否。夫子了解这弟子,有权明智地结束谈话,今人管不着。然而只说“吾不如”,恐其终未明道理,故又言好礼、好义、好信之用大,以见一身务农之用小也。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引李充云:“行礼不求敬而民自敬,行义不以服民而民自服,施信不以结心而民自尽信,言民之行(疑当作“从”)上,犹影之随形也。负子以器,言化之所感,不召而自来。”章旨仍在以礼治国。
此章实有不可解者,批判家却未能挑出。樊迟为什么想学稼圃?旧说谋食不谋道,就不该呆在孔门,孔门非农校也;又说要像许行那样效法神农氏,君民并耕而食,尽废尊卑之礼,“小人”恐无此大志向大学问。问稼而告以礼义信,师徒针锋不相对,孔子是明白人,又何以答非所问?皆不可解之事。前人有种种揣测,亦未洽章义。著者惑而无说,且俟诸高明。】
《宪问·二十一》
陈成子杀简公(齐相田常弑齐君简公)。孔子沐浴(先沐浴斋戒,以示郑重)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即田常)弑其君,请讨之(请出兵伐其罪)。”公曰:“告夫三子(指掌握实权的季孙、叔孙、孟孙三卿)。”孔子曰(按以下是孔子见君后退而对人言):“以(因)吾从大夫之后(时孔子虽已致仕,爵位仍在大夫之列,故云),不敢不告也(谓有此义务)。公曰‘告夫三子者(鲁君却说什么“请示三卿去”,就是君不君。孔子对该作主而不作主的答复,意有不满)。’”之(往)三子告。不可(省主语“三子”)。孔子曰(亦为出而告人之言):“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齐国这场弑(下杀上)君之变,发生于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与孔子修《春秋》绝笔于西狩获麟事在同一年,再过两年,哲人也与世长辞了。孔子闻知此变后请讨之语,《左传》较详,录之于下:齐之陈恒弑其君壬(齐简公)于舒州。孔子三日齐(斋),而请伐齐三(多次)。(鲁哀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不同意)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公曰:“子告季孙。”孔子辞,退而告人曰:“吾以从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对《左传》所载孔子,后儒或以为圣人当“正其义不谋其利”(汉儒董仲舒的名言),“鲁众加齐之半”之语即计较成败得失,决非圣言,《左传》不可信。或以为“弑君之贼,人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发兵讨贼)后闻(报告鲁君)可也。”以为孔子再三请示没必要应先斩后奏。前人已驳斥腐论与空谈之可笑。孔子已退休,手无寸权,拿什么发令?“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其时上无天子,下无方伯,而鲁仍有君卿,以老哲人而不顾死活带人去同大国执政拼命,即使仲尼发疯,目无君长政府,轻启战祸,鲁之君卿岂能饶你?究其原因,都由于后儒尊君太甚,一见“弑君”就不共戴天的愚蠢心态作祟。孔子仁智勇兼备,才不那么傻呢。《论语》本章值得细细琢磨者,就在孔子对这类棘手问题的处理原则,如何做到有理有节。陈恒弑君是大无礼,所以斋戒沐浴,郑重建言。哀公抱着少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何况实权不在手,乐得推诿给三卿。孔子觉得这是不负责任,吾请示君君反而推臣作主,不像话!出来就对人发牢骚。好吧,告三子去。三子在篡夺君权上与齐、晋大夫早成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当然“不可”其请。孔子也早料到,所以只强调二点:我还是大夫,责当建议;况且是鲁君叫我来找你们的。碰鼻后,孔子见人就说的还是重复大夫有责这条。这同周游列国时教子路对荷条丈人表白的心迹相似:“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君子之仕,行其义也。”知其不可而请讨者,尽大夫之义而已。依礼尽义之后,再无动作,听不听在你们执政,义不义我可都说清楚了。义明道正,不行是有国者之耻,哲人不任其咎也。孔子依礼行事,后儒责其不拚老命,因历史已由尊君发展为死君了。
不是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这又是热心忠君死国的腐儒妄传,试读最早提出的顾亭林先生之原义: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国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权贵)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卷十三·正始》)
国家者君卿主之,圣人诲之而不听,有正道偏不行,自作孽不可活,匹夫何责之有!天下者天下人共生存之域,率兽食人而人复相食,则人所不堪,故无问大夫与匹夫,人人有自救互助之责焉耳矣。孔子对弑君止于建言,于仁则曰杀身成仁,仁道贵于君权也。腐儒却说国家兴是人主圣明,亡则匹夫有责,岂有此理?
又,弑简公者一人而有数称,因此人有复杂的历史因缘。孔子称“陈恒”,其上代本陈国大夫故姓陈。在陈国政治斗争中失利,早于齐桓公时已奔齐,为工正(建筑工程部长),封食邑于田,故其后人或姓田或姓陈混用。到齐景公时田氏为大夫,收税时小斗收进,大斗贷出,让利于民,大得众心,宗族强盛,田乞终于废君改立。乞子陈恒《史记》作田常(常、恒一义)相简公,死后谥成子(可见章首“陈成子”系后人追述之笔)。弑简公后立简公弟平公,自己为相,齐政皆归陈恒。恐诸侯共诛己,乃与诸侯广泛交好,内亲百姓,以故齐复安定。田常四世之后为田和,齐君淫于酒与妇人,不听政,田和放其君于海上,正式要求周天子与诸侯任命他为诸侯,周天子许之,立为齐侯,纪元年。自是以后,齐自姜太公受封立国的姜氏一脉遂绝,而进入“田齐”历史阶段。(见《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任何统治者如果自己不争气,君不君,无论礼制法制,都难永世其昌。孔子深通三代兴亡之道,所以不倦地讲为政德民,比什么都要紧。这次弑君情况复杂,虽然不赞成下弑上(现代后现代也不会制立上级无道就由下级擅杀的社会制度),但说完就过去了,没采取进一步行动。对弑君只满足于依礼建言,对聚敛虐民却大肆声讨,两事一比照,就明白礼与仁二者在孔子心中的分量,是如何不同。】
《颜渊·十一》
齐景公(元前547-490年在位)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君要尽为君之道,以下仿此句式),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诚)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之乎)?”
【孔子政治主张中流传最广又被误解最深者,莫过于此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句了。凭实而论,一个社会的好坏,可看此国君臣关系正不正;一家幸不幸,大半取决于父子和不和,古今国与家通常皆如此,革命大批判丝毫无改“君君臣臣”的客观事实。孔子提出端正君臣父子的关系,应先弄明原义再下判断。
孔子三十五岁时,鲁二贵族因斗鸡生衅,鲁昭公想乘平乱之机张大公室权力,反被权臣联手打败。孔子避乱适齐,头尾住了三年。齐景公对齐大夫陈氏权重侵君不满又无奈,晏婴屡谏不听,立太子又举棋不定,使陈氏有机可乘。景公好奢侈,多内嬖,厚赋敛,用重刑,不得人心。据史载,景公有两次问政,一次即本章“君君臣臣”,另次则孔子对以“政在节财”,都是针对景公君不君,滥用民财与陈氏阴谋篡位的现实危机而发。后来的历史事变证明孔子的先见之明。景公聚敛失民而陈氏厚施结民,景公卒后七八年,陈氏终于弑简公而篡齐,君不再是君,臣亦不复为臣了。景公很同意孔子的提法,立即想到自己的君位前途上去:“信如君不君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官仓优质粮食再多,也轮不到我吃哪,语有深忧。孔子讲的是为民父母之君道,富之教之,节用爱人;而景公自取其需,只关心权位威福,能否“食诸”。惜仲尼没,精义绝,几千年来君主的理解都与景公相近,政教宣传更曲意迎合,孔子“君君”的本义遂被尘埋,法家“维护君权的绝对统治”,倒被当成孔子的政治主张而尊孔或反孔了!
不管称什么,任何社会都有君臣,儒道法都重视君臣关系。此章之“君君臣臣”是对周礼关于君臣权利义务的扼要简括,非孔子所造说,周世多有言之者。《国语·周语中》:“臣闻之,为臣必臣,为君必君。”君臣需各尽其权利与义务,不是单向统治。《管子·形势》:“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两者之中君父承当主要责任,上梁不正下柱歪。近年出土的郭店楚简《语丛一》:“君臣朋友,其择者也。”君臣可以互相选择,不是无所逃于天地。孔孟原儒的说法为:“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孟子·离娄上》)“君不君”即君不仁,成独夫,臣不仁,为民贼!这与始于荀子、韩非而盛于汉后的“君为臣纲”之“三纲”,含义迥异。近百年来却哗传“君君臣臣”就是“三纲”(如蔡尚思《孔子思想体系》等著)!
理解孔子“君君”,须明中国古初究竟为何要立君,即君的社会职能为何?后来君权绝对的观念又是怎么出来的?这是理解中华政治特性的首要问题。大史家班固的历史性分析颇能代表原儒理解,也基本符合上古史实,撮述如下:
人作为个体生物,并无生存优势,爪牙不足以捕食,奔走不足以避害,毛发不足以御寒,可贵只在有灵智,能明道。知个体难以独存也,“故不仁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上圣卓然先行敬让博爱之德者,众心悦而从之;从之成群,是为君矣;归而往之,是为王矣。《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为天下王。’圣人取类以正名(取同类之共性以立名),而谓君为父母,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也。爱待敬而不败,德须威而久立,故制礼以崇敬,作刑以明威也。圣人……制礼作教,立法设刑,动缘民情。”(《汉书·刑法志第三》)
个人无力与毒虫猛兽进行生存竞争,群力才能胜自然力。然百姓百心,何以能群?“民无常心,惟惠是怀。”“抚我则后(君),虐我则仇。”唯卓然先行礼让博爱者能得众心而成核心,群起从之而成领导,故名之为“君,群也。”“王,人所归往也。”政权与礼法,皆君主行仁保民之器。孔子“君君”即“言君当思所以为君”(《论语正义》)。大张“敬(敬人)让(让利)博爱之德”,则君与群非统治被统治,上下非主奴,礼与仁相辅而行,道德不与功利对立。悖弃“仁爱德让,王道之本也。”故有后世的无数理论纷争与君权恶孽。
如果“君不君”怎么办?争之。谏而不听再怎办?去之!
子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士受命于君。故君命顺(顺民情事宜),则臣有顺命;君命逆,则臣有逆命(违命抗令)。”(《礼记·表记》)君悖天逆民,臣有权不臣。
子曰:“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终身不离令(善)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孝经·谏诤章》)
卫候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评论道:“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闇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君闇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跟从)也。若此不已(止),国无类矣(国君族类将被消灭)。”(《孔丛子·抗志》)拒谏饰非即君不君,谄媚顺上即臣不臣。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离娄下》)这就是“君君臣臣”“君不君臣不臣”的真义。孔孟之言明镜似的,君臣各可自鉴。
孔子祖述尧舜,升华成天下为公的人类仁道,而“身后是非谁管得”,却无法防止后世伪冒篡改。荀学是变质的关键。他先取消“仁爱德让”这一王道之本,而代之以尊卑不变的王制之礼,再将天下之道与缘情而制的礼都由君主一人代表,成为人主“一天下”思想与财富的统治工具。“道者何也?曰:君之所道也。”(《君道》)人君的胡说八道,也是“天下之道”,权力就是真理!“人君者,管分(按权力等级分天下财利)之枢要也。……(人主)不富不厚不足以管天下也。”(《富国》)富君是国家安定的需要!“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性恶》)人民本性就恶,善不可化,只有“以权势临之”。哪位“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荀子说不出来,其高足韩非找出来了:奸臣费仲说殷纣王曰:“西伯昌(周文王)贤,百姓悦之,诸侯附焉,不可不诛。不诛,必为殷祸。”纣曰:“子言义主(仁义之主),何可诛?”费仲曰:“冠虽穿敝,必戴于头;履虽五采,必践之于地。(按:在这点上,道法两家同流合污。)今西伯昌,人臣也,修义而人(民)向之,卒为天下患……非可不诛也。且主而诛臣,焉有过?”韩非恨铁不成钢地补叙一笔:“三说不用,故(殷纣)亡。”(《外储说·左下》)依费仲、韩非之计,乘有权先把天下得民心的仁义之徒都杀尽斩绝,暴政又何至于亡?“主而诛臣焉有过?”君杀臣合法怎么会错!荀子言:“请问为人臣。曰:以礼待君,忠顺而不懈。”(《君道》)事暴君“则崇其美,扬其善,违(讳)其恶。言其所长,不称其短,以为成俗(使为君讳恶护短成为天下习俗)。”(《臣道》)荀卿犹借礼分利粉饰王制,韩非则弃礼直言以刑赏权术驭臣:“君臣之利异,故人臣莫忠(没有不图利禄的忠臣),故臣利立而主利灭。”(《外储说·六微·利异》)君臣因买卖而勾结同奸:“主卖官爵,臣卖智力。”(《外储说右下·说二》)“故国者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外储说右下·说四》)“至治之国,君若桴(鼓棰),臣若鼓。”(《功名》)“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穷于名(君主有无穷美名)。”(《主道》)法家的“君为臣纲”已是狰狞的兽性暴虐,却犀利透辟,毒辣无比!近百年来的批儒颂法,正是以此作为批判孔老二“唯心反动”的理论武器!岂非咄咄可怪!
上下君臣的位置,确如天高地卑是无法取消、也不能颠倒的,古今中外都一样,本不存在正动反动的伪问题。不可不明辨者,只在君的职能、臣的责任到底是什么?孔儒与荀韩两派在历史上一直根本对立,关系政治与邪治至大,不论理论之争与实践之斗,势将长期继续下去。】
《宪问·二十二》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隐瞒而骗)也,而犯(犯颜直谏)之。”
【前述为政以德、为国以礼,是为君之道,重在责君,君身正不正,关系一国臣民之治乱。从此章开始,则论臣如何事君,古称臣道。君有仁心而臣为虎狼吏,上下壅蔽,仍无济于民;君虽庸弱无能,而臣能争谏抗命,民免于祸,不失其国。对于大一统中华君主国,“天高皇帝远”,临民理政的是各级官吏,直接决定民之生死祸福。天下欲有道,须君臣皆有道。事君之道,是官吏队伍素质建设的根本环节,故子路以此为问。
“勿欺而犯之”,孔安国注:“事君之道,义不可欺,当能犯颜谏争。”臣既食君禄办国事,自须忠诚君国,义不可欺。欺骗是不忠,忠则不欺,孔子教人,不论交友事君都 “主忠信”。 “欺”是诈伪诬枉,误人败事,这与上对下的欺侮凌辱有别。“犯颜”则冒犯脸色,不管君脸上喜怒,臣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这当然是指批评人君过失。人性有弱点,闻谀则喜,闻过则怒;常人不过误一身,而君主可能祸一国。故儒家对君主的过恶防范特严,德性要求奇高,也实在是君权太重的特殊需要。一人无法了解一国,又必须号令全国,对此君权体制的固有矛盾,古今中外都无计消除,只有采取各级官吏犯颜争谏的补救措施。
既忠君又“犯之”,其故有二。一者真忠不能无谏。君臣和而不同,双方所处地位、思考角度、所知情形都不尽相同,忠无所隐,自必献出不同政见。隐瞒不同,投合苟同就是欺君不忠,忠于内心,必犯君颜,此情理之必然也;不必有讪谤朝廷、谋篡政柄之心始有不同政见。真有野心,宜伪装苟同,曲意奉迎。再则君不可能无失,不论权重欲望膨胀之失德,还是不明下情之失策,都会导致祸国殃民。纵观先秦古史,古初天下小而邦国众,下情易达;后统治愈广大权力反愈集中,上下难通。禹域不广而有“万邦”,商初有三千,周封国千八百,至春秋腐朽而亡仅存百三十几国矣。战国强并弱大吞小而剩七雄,复经百八十年纵横杀伐,秦终于铲灭天下邦国,并吞四海,万邦归一手。其幅员已不止三四倍于夏禹之域,天下之水土习俗至为纷繁殊异也,而秦政乃反尽弃先王“和而不同”之道,大悖宽简容众之政。君臣与士论,皆强调刑政兵赋思想言论事事君权大一统。统得越一越好,不留天下人生自由与思想独立之余地,秦亡而追求大一统的势头二千年不减。统治如此庞大复杂的天下,即使圣人在位,欲其一号令而华夷皆顺,一举事而五方尽宜,众口难调,势不可能。何况权势愈统一而强大,人主愈易骄纵专横,两者如水涨船高,势难遏止。在此历史情势下,人君独掌天下命运是人世最危险之谬举,无异于盲人骑瞎马也;倘无群臣左扶而右持之,势非颠覆不止。子曰扶持颠危者,相也,正是人臣使命最根本的忠诚,是曰忠谏。忠谏所以在中国政治史上被特别突出地强调,是由于君权制存在巨大的天然危险,唯有群臣百工人人坚持“勿欺而犯之”,才能有效防范救正。孔子对哀公问,曰:
“夫执国之柄,履民之上,凛乎如腐索驭奔马。《易》曰:‘履虎尾。’《诗》曰:‘如履薄冰’。不亦危乎!”(《新序·杂事四》)
孟子于犯颜直谏尤具大无畏之勇,在儒学政治理论上有重大发展: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民众)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尽心下》)不论国君、国家,危害人民不尽职,都应该变革另置,因为民为贵,国次之,君为轻!在孟子的君民论前面,朱元璋吓破了胆,指示要删除之,也显出叶公好龙的本相!
齐宣王问贵戚之卿,孟子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色定然后问易姓之卿。孟子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万章下》)后世不仅无此等卿大夫,即连想都不敢想!至于“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则听着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是故君以谦为德,臣以谏为忠。中华自古有从道不从君的臣道传统:“从命利君谓之顺,从命病君谓之谀;逆命利君谓之忠,逆命病君谓之乱。君有过,不谏诤,将危国家,殒社稷也。有能尽言于君,用则留,不用则去,谓之谏;有能尽言于君,用则可生,不用则死,谓之诤。有能比知同力(同心协力),率群下,相与强矫(强迫改正)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有能抗君之命,反君之事,窃君之重,以安国之危,除主之辱,攻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弼。故谏诤辅弼之人,社稷之臣也,明主之所尊礼,而暗君以为己贼(害己)。故明君之所赏,暗君之所杀也。”(《荀子·臣道》《说苑·臣术》)古代道德高于权势,社稷重于国君,所以多有谏、诤、辅、弼之可歌可泣事迹光照青史,而佞、谀、奸、贼之臣则遭世唾骂,遂使君政不正之时,仍有忠谏抗争之正气彪炳于天地。
孟子早已鄙斥:“以顺为正,妾妇之道也。”而后世中国,正是“臣妾”不分。荀子鼓吹:“道者君之所道也。”“人臣以礼待君,忠顺不懈。”(《君道》)以“顺”代“谏”,忠奸莫辨矣。又“修正”孔圣犯颜正谏之教:圣君不用谏,只有事中君可谏。特别强调事暴君应“从命而不拂(逆)”,反对“以是谏非而怒之”。还给这套厚黑犬儒之学披上孔子的理论外衣:“仁者必敬人(把爱民改成敬君)”!韩非更露骨地鼓吹纯奴隶制的君臣关系:“贤者之为人臣,北面委质(委贽,送上见面礼),无有二心……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按:韩非之“私”是个人之“志”,与儒者之贪欲之“私”不同)言,有目不以私视,而上尽制之。为人臣者,譬之若手,上以修头(指居朝廷则为人主沐发搔首,令主子舒服),下以修脚(喻居下则为主践踏民众)。”且颠倒黑白说:强谏“不忠”,非上“不义”,择主而去谓之“不廉”,民众声誉好,谓之“不仁”。(《有度》)“社稷之臣”成为君主的私人帮凶,于是天下只有霸主集团,实无民族国家。这套厚黑臣道,听着刺耳,干却很得手,君能恣纵,臣能得宠,所以久行不废。卑劣的权势贪欲,又一次成为左右历史发展的杠杆。
事君要“勿欺而犯之”,说说容易做实难,弄不好就要领不保,株连亲友。孔子既贵道德,又爱生命,所以也颇费斟酌。古人云谏有五类:一曰讽谏,二曰顺谏,三曰直谏,四曰争谏,五曰戆谏(如汉武帝谓汲黯直谏即“戆”)。孔子尝言:五谏之中,“吾其从讽谏矣乎!”(《说苑·正谏》)不谏则危君,争谏则危身。与其危君宁危身,忠则忠矣,然而毕竟以身无危为好,故孔子选择“讽谏”。“讽”者,风也。风之拂也,使物感知于无形,自化于无迹,不同于打击讽刺,易起反感。不敢或不愿以正言指斥君非者,或婉转其辞,或托物喻事,令闻者思而自悟,所谓“以微言相感”“略风其意”,乃至诗人的“主文谲谏”,皆此类明哲保身之艺术规谏。《论语》中夫子诲人,有不少风示其意者,也是尊重对方人格,可见大有好处。不义必争,又要讲究方式与效果,不至危及老命,这是孔子谏君而爱身之仁智。
后世儒士经师畏君,连“犯之”的圣训也回避曲解。贤如朱子,也强说章旨在戒子路“说得太过,则近乎欺。”(《朱子语类》)清儒更纷纷为人君拒谏倒打一耙,诬忠谏之臣为欺君:“若忠信有所不足……一毫之萌,皆为欺也。”“自己好色好货,却谏君勿好色好货,皆是欺君。”俞樾竟说:“此章之旨,盖皆信(君主信任)而后谏之意……(孔子)本无取乎犯。”(《群经平议》)夫子明明讲事君应“犯之”,饱学宿儒却道“无取乎犯”!鄙儒心底有个小九九,与其触犯今上龙颜,勿宁曲解古圣原意。这或许正是皇清解经学特为隆盛的原因与代价吧。
事君勿欺而犯,非孔子药子路的个别教诲,是古礼的一个普遍原则。
“事亲有隐(讳亲之过失)而无犯……事君有犯而无隐……事师无犯无隐……”(《礼记·檀弓上》)
君、亲、师三者同属长上,臣下子弟都要敬事,而侍奉之道有别。父子亲为天生不可离,故对父之过只能“几谏”,对外要隐,三谏而不从则号泣而随之,君臣以后天之义合,三谏不听则去之。隐君之过则陷君于不义,非忠也,宁犯颜而谏。后世一味宣扬事君如父,甚至“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知古礼事君与事父固不同道也。事师要求最高,因师者道之所在,贵道必然尊师。无隐即不欺心不瞒师,有疑即须问,不知为不知,伪装知道即欺师不道也。师传道授业,弟子贵道好学自必无所犯,犯师必不好学之自绝于道者。
秦汉而降,君主专制日益精密,臣道随之沦丧。汉世京都童谣云:“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备尝心酸的政治经验后,求君臣如父子不可得,乃异想天开以夫妇喻君臣,曰夫君、曰臣妾,大老爷们求宠媚君之情,有急于娘们“想夫怜”(宋词牌)者矣,官场遂阴盛阳衰,由来非一日。已讲了几千年国不能无君,现代不妨思考孔孟之臣道:君不能无过,而臣不谏,士不言,将谁救止君国之过恶乎?】
《子路·二十四》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hào,喜)之,何如?”子曰:“未可(还不行)也。”“乡人皆恶(wù)之,何如?”“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上章说举贤才要问民众,本章又讲对“群众反映”“民意调查”之类,要分析。孔子对天下负责,故思考深入而周密。儒家至重民心,却不一味从众媚俗。“乡人皆好”未可也,如“乡愿”这类人,没自己的节守,事事随众,只求面面讨好,不问曲直,似德而无德故为“德之贼也”。人无法、也不应讨好所有的人,一听“群众有反映”就慌神,老觉“人言可畏”的怯畏不自信者,戒之。另一种人则相反,唯我独尊独是,宣言“人言不足恤”,天下公意不必睬(如王安石),强令天下尽同于己,以不断整人为“其乐无穷”。独霸权力,垄断“真理”者,鉴之。孔子异于是,舆论分善恶。“乡人皆恶”何以未必真坏?一因世上君子少而小人多,世事复杂。如春秋时郑子产搞革新兴国,民不习惯而皆咒其早死;成功得利了,方转而祈祷子产不死。二因君德犹风,民性如草,民众只能随风倒。商鞅早已献策:“民愚而众,则智可以胜之。”政治家没有不究心于调动民力实现自己目标的,反复宣教等到全民共诛,亿兆齐颂的狂热形成,则赞“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假民意号令天下,所向无敌矣。故民之一时好恶,断不可迷信。“国人皆好、皆恶”都是可以用威吓出,以武胁成,拿利诱得,以媒体炒出的伪民意之一统!可信乎?未可也。民者众也,胆小自私,目光短浅,有善有不善,而竟“皆好”“皆恶”,本身就不正常,大可疑。孟子早已目光如炬地指出:“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尽心上》)真正有崇高威望的治理者,其民只觉舒畅自在,毫无被人统治感的正常人生。民众狂热亢奋,激动得摩拳擦掌、老想找机会献身者,必定是霸主导演的闹剧。验之古今,事无不然。孔子尊重民性而不迷信民情之教,深思远虑,道理甚真!】
《泰伯·十四》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计谋,策划)其政也。”
【本章涉及士人与政权之关系这一头沉的问题,值得重视。只不知夫子所言是有所谓而发,还是作为一般原则?可作思考,而不可绝对化。旧注云:“欲各专于一职也。”(《论语集解》引孔曰)“不在其位,则不任其事也。”(朱《注》引程子曰)道理未说清楚。
古之政事,主要指赋役刑兵诸治民之事,各有专官专司,职责分明;不在位的处士,大可不必越俎代庖瞎操心。人主虽或号召民众要关心国家大事,要讲政治云云,执政其实并不喜无位者多嘴,越职言事,每以为罪,这类教训,古今不绝。执政无道,“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在位官吏当谏争之。至若志道君子与庶人有权自由谤议,则属于谋正道非谋其政事也。“咨难为谋”(左·襄四年传),给执政之难题出主意想对策为谋。然不谋政,仍当忧道忧民,故“位卑未敢忘国忧”者,实忧天下苍生,非谋政也。后世儒生误读顾炎武《日知录》,倡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特言灭绝仁义之紧急关头,国人皆当挺身自卫仁道耳,非谓升平时世应当士舍道、民弃业去参政也。(参本篇(三)《宪问·二十一》顾氏论亡国与亡天下之不同。)惜近人多误解之谈:国运兴,皆归功于人主英明;国势衰,每责思想文化误国;国将亡,则疾呼匹夫人人有责——此直无赖耳。古圣只言民有过,君担其责。匹夫无权无位,谋食犹且不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下重责,不任也。必欲责匹夫,则威福安荣之英主与万千富贵能臣,岂非尸位素餐?匹夫匹妇养尔等何用?孔子恶空言,主张“陈力就列”,无位不谋,权力与责任相应,亦“君君臣臣”之意。人各处其位,各司其事,谁渎职谁负责,岂年愈乎全民政治运动?
《宪问·二十六》引本章“子曰”后,曾子又据《易·艮·象》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易》是忧患之书,多畏咎避祸之教,故其言如此。事各有职,不相干扰是对的;若曰干一行思一行,专业外全不思,尽无知,则专家独学,只有一用之器具也,子曰:“君子不器”。夫子关心治道,到列国都闻政议政,而无位不谋其政事,非不思天下治道。过犹不及,曾参“思不出位”之言则偏矣。】
《先进·二十二》
子路使(举荐)子羔为费(按《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作“费郈”,《论衡·艺增》作“郈”)宰。子曰:“贼(败)夫人之子(“子”指子羔,句谓害了人家那孩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所以讨厌那种无理强辩的耍嘴皮者)。”
【本章师徒二人从举子羔这未学成的年轻人当邑宰是否妥当,争辩到从政要不要读书这一问题上去,语言直白,神情活现,也大有思考价值。
事当在鲁定公十二年,孔子为削弱鲁卿专权的势力而发动“堕三都”,时费、郈二城墙已堕,子路为季氏宰,费为季氏采邑,故子路以邑宰暂缺欲举子羔者,当是郈而非费。子羔正当二十余岁,学尚未成,而局势复杂政事多端,夫子以为太嫩,干不好,会害了人家。子路本不善与人理论,这回也不知怎么,突然振振有辞地顶回夫子意见:当个邑宰要什么学问呀,下有民干着,旁有人(公务员)帮着,依礼祭祀社稷,有土地爷(社)谷神(稷)保佑着,干干不就会了嘛!难道非读《诗》《书》《礼》《乐》才叫学习?朱熹读书,善能会意:“子路之言,非其本意(开始没想说这些),但理屈词穷,而取辩于口给以御人耳。故夫子不斥其非,而特恶其佞也。”(《论语集注》)夫子也就以“所以讨厌耍嘴皮的”一句带住,懒得再说。
章有二事需说而明:从政是否必须“读书”?设“社稷”何用?都应弄清楚。
政有正道与政事。道与事的健全关系,犹心脑与言行,正常则二而一;政不正,道与事方离为水火,不复统一。正治之道要读书思考,光给上司跑腿办事,可少读多做,靠善于观察总结;甚至不读书只听命,也能混事。虽说“不必读书方是学”初非子路本意,不过偶然中有必然,实亦古今实干派事务家、经验主义实践论之一贯宗旨。鲁哀公就怀疑:“必学然后可以安国保民乎?”更早的有郑国执政子皮,想叫尹何来管理自己的采邑,子产以为尹何年“少,未知可否。”子皮说“吾爱之,不吾叛也。”同时可以让他锻炼锻炼:“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子产曰:“不可……今吾子爱人以政(用赋予权力去爱人),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有块美锦都舍不得让学徒去裁裁试试,大官大邑却随便让位“不吾叛”的小子去“锻炼锻炼”)……侨(子产名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果若行此,必有所害。”子皮听后,曰:“善哉,虎(子皮之名)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今而后知不足。”(《左·襄公三十一年传》)虽说往事越千年,而世情犹眼前。用人只要“吾爱之,不吾叛”即可委以重权;为了培养亲信,举枉措诸直,新手指挥老手,“以政为学”“以政宠爱”,害民伤政,犹恬然曰“全当付点学费”“只有外行才能领导内行!”历史教训不记,故同样错误不断重犯。
“学而后入政”,是中华古圣先王之道。《礼记·学记》总结三代经验曰:“建国君民,教学为先。”为政自己不学道,如何给人领道?以其昏昏,何能使人昭昭?小孩跟大人学走路,今人向古人学经验教训,人类有文化积累,始知人别于禽兽之道。仲尼曰:“是故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知为人臣,然后可以为人君;知事人,然后能使人。”(《礼记·文王世子》)这是真理!不习民事,不学人道,就治民决事,只能坑了民又贼夫人之子。故“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政乃不迷。”(《书·周官》)孟子举证先学而后君曰:“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公孙丑下》)历代贵族学制虽有沿革,“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滕文公上》)孔孟之学,实质都是学如何自爱而爱人,故对治人者格外必要。处于物欲横流、仁道灭顶,命运无常、生活不安、社会振荡、文化混乱之世,为官要保持执中守正,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临终对苍生敢说“生有益于人,死无害于人”,异常不易。《易》给我们宝贵的提示:“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乾卦·文言》)荀子说得对:“学者非必为仕,而仕者必如(往)学。”(《大略》)学人文社会不一定去当官,然执政治民必须先学“政者正也仁者人也”,才能富民教民。
古今也有言学不必读书的:三皇五帝无书可读而天下治,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而不闻政绩,学不必读书也。韩非坚决主张不学人文只学法:“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五蠹》)近今略有改进,“读书无用文凭有用”。连学术人士亦风靡抄书而不屑读书,遑论其他。至于子路将学习与读书分离,上古无字因而无书自可,底层无钱因而失学则无奈;书外真学问远比文字所载辽远深厚,印刷垃圾远多于真善美之文。凡此言学不限于书、书非皆有益,是也;有条件学而曰可以不读书,则非也。书之谬误,大多仍得藉读书发现纠正之。毕竟千古人类心力才智所存者唯有书籍,其超出个人实践(哪怕英明领袖的光辉道路)者无量,总是事实。故朱子《集注》曰:“治民事神,固学者事。然必学之以成,然后可仕,以行其学。若初未尝学,而使之即仕以为学,其不至于慢神而虐民者,几希矣。”灭人文而不虐民者,古今无有。
古之政治,为何要设“社稷”而按时祭之?“为天下求福报功。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广博,不可遍敬也;五谷众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也;稷,五谷之长,故立稷而祭之也。”“社”字左神右土,天子筑数尺高五丈广之坛为“大社”,以五色土为之(东方青土,南赤、西白、北黑、中央置黄土),不加屋顶四壁,让社直接受霜露风雨,以达天地之气。将封四方诸侯,如东则取大社青土包以白茅而颁之,诸侯归立其社坛于国(面积为大社之半),树其国所宜之木以表始封之功,使民望而敬之。此即封土建国之“封建”。大夫不得自立为社,有国治民之大夫与民聚居百家以上,则与民共立“置社”。子路说“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即置社也。社稷有一年二次隆重大祭,仲春命民社,为祈谷也,仲秋命民社,是报社祭稷。君民一起对生民吐谷的大地与谷神表示祈盼与答谢,所谓“春求秋报之义”。“社稷”崇拜出于中华先人不忘生命之本的崇高道德感,所谓“报本返始”。将土谷神化,正是神道设教:教育有土有民的君主时刻不忘记:“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祭祀社稷的全民集会,即“社会”,这一观念渊源久远,是后来君民一体、天人共和理论的重要历史源头。权势贪欲随着礼崩乐坏而膨胀,兼并战争使诸侯觉得土地人民不是天地公产、而是自己战胜而获之私产,“社稷”渐渐私有化。
“社稷”的权威,本为国土与国民而立;君权专制,则“社稷”成了挥霍国土资源、奴役国民的合法工具。礼失求诸野,只有在乡村土地庙中还残留虔敬,赶庙集会上依稀有“社会”的遗俗。要不要为社稷牺牲?古礼规定:“君死社稷”是义务。士民则需作历史分析,不可盲目鼓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符合社稷本义之正论!】
《子路·十五》
定公(鲁君)问:“一言(一句话)而可以兴邦,有诸(之乎)?”孔子对曰:“言(话)不可以若是其几(期望)也。人之言曰(人们说):‘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难也,不几乎(近于,下同)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可以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有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我对为君没有感到其他乐趣),唯其言而乐莫予违也(只有我一说话就无人敢违抗,这点真过瘾)。’如其善而莫之(指代君言)违也,不亦善乎;如其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本章是对国运兴衰的根由所作的精警论述。一国兴衰,原由多端,难以指望一言而尽,故“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然在君主政体中又可发现其共同性:知其难,则谦虚谨慎,从谏如流,群策群力,渐近于兴;不知忧难,反以独裁为乐,拒谏喜谀,骄纵恣肆,不闻其过,则日近于亡而不知。王言君令之善与不善,“不几乎一言而兴(丧)邦乎。”前后二“几”字,各有不同意味。章中虽然君臣并提,由于是答鲁君问,故止言君不及臣。兴衰并言,重心亦在警丧。君唯乐“言莫予违”的“人之言”,是实有其人,如孔子少年时期的晋平公即曰:“莫乐为人君,唯其言而莫之违。”孔子没时,刚愎自用的吴王夫差,也乐“余令而不违”。这是古今君主乃至财主常见的霸道德性,不限于君一人也。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乍闻似若危言耸听,不够“全面”“科学”。其实任何思想语言,都是对整体自然的一种分割限定,纷繁纠葛、流动不居的无限世界本身,谁都无法完整言说,更无从思议。人类思想不可能彻底全面而客观,必要的片面与立场,才可能有深刻的智慧。纵览秦汉以来中央集权君主专制的大一统国史,由于“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帝君心血来潮,嘴皮一吧哒就是最高指示,马屁雷鸣响应,举国台风大作,开始趋盛变衰。其例不胜枚举,迄无良策根治。人活一世,言不能无失。人微言轻,说了白说,庶人失言无伤大局。帝君则口含天宪,权重言威,生民祸福,建设破坏,百事待人主一言而决,复挟全国上下有组织之强大暴力机器,国运悬于君言矣。明知虐民而危国,亦只有坚决执行;否则即诛之以法,所谓“大一统”。台上一呼,举国齐诺,“言莫予违”的领袖之乐,人莫予毒的淫威之豪,唯我独尊的派头和阵势,确像人生自我价值的最大实现,令权力狂产生陶醉感,飘飘然昏昏然忘记“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这一简单事实。
马克思言,专制的本质是兽性。应该承认,兽性专横是强者体内极易诱发的巨大冲动力,所以野蛮在人类历史上多次战胜文明,鼓吹、崇拜野性蛮力的文化,古今不绝。中国思想家对君权,大略有呼唤人性,教唆兽性,任其自然三种态度。孔子古道热肠,反复教君应知难唯谨,责臣以道谏君,力图把制臣使民的君主特权,阐发为正身安民的道德职能。韩非刚好相反,仍举“言莫予违”为例。晋平公与群臣饮,酒酣,乃喟然叹曰:“莫乐为人君!(按:如以此句解《论语》本章“予无乐乎为人君”,则是没有比为君更快乐的了,下句说明原因。)唯其言而莫之违!”师旷(盲乐官)侍坐于前,援琴撞之(“之”代平公)。公披衽而避,琴坏于墙。公曰:“太师谁撞?”师旷曰:“今者有小人言于侧(身旁。因乐师目盲,故云)者,故撞之。”公曰:“寡人也。”师旷曰:“哑(表示惊讶语词,犹今语“哇”)?!是非(这可不是)君人之言也。”左右请除之(清除墙上撞坏的痕迹),公曰:“释之(放着它),以为寡人戒。”
人生乐莫乐于为君,因言莫敢违。这一心底话,摆到桌面上却是小人言,平公叫师旷一撞明白过来了,留着坏墙以为自戒。韩非在叙完平公认错后,却颠倒黑白道:“平公失君道,师旷失臣礼。”因师旷 “逆上下之位,行人主之诛”“此大逆之术也。”依法可构成故意伤害君身罪,死不赦!“臣行大逆,平公喜而听之,是失君道也。”韩非特别强调其危害性,“使奸臣袭(效法)极谏而饰弑君之道!”(《韩非子·难一·五》)极言谏争是“弑君之道”,忠谏反作“奸臣”论斩,法家之法就是为了保障“君言莫违”的专政兽性。晋平公已认识到“言莫之违”的错误,韩非却加以批判,教唆人主坚持独裁,足见狗头军师之恶有甚于专制君主者,对二千余年以谏为罪、谄谀为忠的思想影响更大于晋平公,至今不少人对韩非的黑恶理论赞赏有加。近百年没有清算这套专制思想理论,才是反封建真不彻底处!本章只讲到“为君难”,没有展开“为臣不易”,学者可根据后来的忠良遭害历史予以补足也。】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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