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义说·夫子自道篇(四)·奔波列国,求仕行道
来源:作者: 2007-05-20 13:47
《子罕 · 十三》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在此),韫匮(放在柜内)而藏诸(‘诸’是‘之乎’二字的合成)?求善贾(价)而沽(卖)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gǔ,此指买主)者也。”
【师徒两人说话都很风趣,谈的是人生重大抉择——入仕还是处士。直认自己是等人来购的货物,颇似与“圣人”形象不称。然古人不嫌实话实说,先秦经、史、子中粗话乃至脏话都不时可遇,老实所以可爱。子贡以为当积极“求”沽自售,夫子说“我待沽者”,仕要择主。一字之差,境界自别。孔子常诲弟子学为己、不求知,是对学习阶段讲:专注于道,升华自我,不迎合势利,不哗众取宠。道明学得(德)之后,自应施于人用于世;千古壮志蒿莱、珠沉沧海之痛,真是切齿腐心,不可胜道。故自古呼吁人君当举贤惜才,人尽其才、野无遗贤才是明主盛德。然君子之仕,为行其道非当其奴才,故于聘用之主宜有所择、有所待也。学为己,仕为道,始终不丧失自己之道德价值,难能在此,可贵亦在此。春秋之世列国如林,孔子或仕或去或待,尚有选择自由,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战国游士选择空间更大,竟然警告君主:君不得择士,士可以择主。今或以为狂,当日乃实情。
自秦灭六国而天下一主,于是人主得任情用弃生杀,士无可选择,汲汲奔波仕途犹恐失业,哪还敢侃价待沽?士风不正,亦一统之势有以逼成也。中国向来渴求大一统,颂为盛世。滑稽之雄东方朔却早对汉武帝一统天下用人大权的体制别有感悟,其《答客难》曰:大汉与战国,“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彼时天下“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人材不易被埋没。“今时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举)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故曰时异世异。”人主自封伟大,臣民必须自认渺小;圣君英明,臣民惟有鹦鹉学舌,上级全正确,下级尽照办,则奴才最相宜,人才反而不宜,思想创造力成多余,国士遂无处报国。所以躬逢盛世之汉东方先生,盛唐诗仙李太白甚至北宋苏门之老苏,皆津津乐道乱世之纵横游辩尚可自展才情,盖豪杰之士每苦于大一统之憋闷也。】
《学而·十》
子禽(即陈亢,孔子弟子)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此)邦也,必闻(参知)其政。求之与?抑(还是)与(给予)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他人)之求之与?”
【人不一定掌权才能发挥政治影响力。孔子到各国,都有人拜见、咨政,所以国政都了然于心。是自己求讨的还是其国提供的?子贡说得好,是夫子的修养魅力吸引来的:容貌温和、心地善良、遇事恭谨、生活俭朴、待人谦让,贤德之人谁不愿和他商议国事?这与探听钻营之求大不一样。若认为:“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必须批臭温良恭俭让。则势必不温而冷酷,不良而恶劣,不恭而蛮横,不俭而奢淫,人与人殊死斗争而不让矣。以古为镜,可以知得失。】
《子路·十》
子曰:“苟(假如)有用我者,期(jī)月(天道十二个月循环一周,“期月”即一年)而已可也(‘可’是刚够之意,指初步整顿)。三年有成(建制有功)。”
【如用孔子治国,大略有拨乱与反正二步。一年只能拨乱理顺,初见秩序;三年则新制完成,百事就绪,有功可观。古时国小民朴,以孔子之贤且有位,抓住关键,是可以做到的。惜诸侯只图固位自乐,无求长治久安之心,孔子的热心终付逝水。《史记》以此章为卫灵公虽礼遇孔子而终不能用而发,后人或疑之,不详所指。】
《卫灵公·二》
(省‘子’)在陈(国名)绝粮,从者病(‘病’是病势已危,比‘疾’严重),莫能兴(都站不起来)。子路愠(恼火)见曰:“君子亦有穷(困窘,无路可走)乎?”子曰:“君子固(当然,势必)穷。小人穷,斯滥矣(这就乱来了)。”
【孔子自五十五岁见鲁政不可为而出国择主求仕,一路上所愿皆不得遂,至此已年六十三。在陈半路竟遭当地一群“徒(劳改囚徒)役(差役民夫)”围攻,困在荒野绝粮七日不得脱,随行弟子饿得直不起身,怨言纷纷。子路性起,当面严厉诘问夫子:你教的“道”不是可通行天下吗?“君子”不是能以德化人吗?怎么会陷入无路可走的穷途窘境啊?!身困于“穷”,同道容易改弦易辙,流俗讥其不识时务,权豪势要尤其幸灾乐祸,学者乘机宣布:仁政是逆历史潮流之反动,专政乃人间正道!没有孔子,人“穷”只有志短,几百万年努力才直立昂头的人,脊椎复被“穷”山压弯,只好摧眉折腰事权贵。……“君子固穷”!旨哉斯言。这四字真言镇静坚毅,有守道之笃,有德身之尊,更有知天命而睥睨恶势的大无畏,而一切又不过自葆人应有的尊贵。“君子”不外自觉自修人之贵,并愿觉人自贵的出其类拔其萃者。人性完善者少残疾者多,少处于多中,焉能不困不穷?天生德于君子,以行道觉世也,非以富贵骄人也。若君子必亨通,则举世小人必先据要津竞号“君子”,真君子转而不得入其列矣。想通君子“固穷”,才能坦然处穷,颠沛造次不忘我是天地万物中至灵至贵者,我则何畏乎穷?穷岂能使我沦为至愚至鄙者耶?穷通在遇,贵贱自我。穷时才分出君子小人,判若云泥。“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正是大穷巨厄,成就出舜、禹、汤、文、武、周公等先于孔的大圣,以及司马迁、苏武、汉光武、唐太宗、文天祥、顾炎武等后于孔的英杰。他们使后人懂得:人原来是能够超越禽兽的食色之求,七尺微躯可以发出常人不敢思议、可与日月争光的无穷力量!穷厄成人与宴安鸩毒,是中国思想文化中独有的卓识,“穷且益坚”的传统使中华民族在长期君权专制的折磨中,仍不断有可敬之人、可歌之事。即令利焰熏天之今日,人们读史,被感动的仍是“穷”不倒之人的力量的超常发挥,而非昔日争权于朝、暴发于市的亨通小人之人生成功。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
当年怀疑孔子之道能不能行,要不要改的,不光是子路。在外困内疑的危急关头,孔子这套仁德教育究竟有多少说服力,遇到了最严峻的检验。其本事见《史记·孔子世家》,摘录如下(文字略有删动)。
(哀公四年)吴伐陈,楚发兵救陈,使人聘孔子。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弊政),陈、蔡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孔子用于楚,则陈、蔡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即本章)。子贡色作(虎着脸)……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非)兕( sì,野牛)匪虎,率(行)彼旷野。’(《诗·小雅·何草不黄》诗句,原是在外服役的征夫抒怨愤的诗:我们又不是野兽,为什么老是野宿露处?)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智)邪?人之不我行也。”(意谓非我不仁不智,他们不信仁故不让我们行。)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二人曾谏周武王伐纣为“以暴易暴”而非仁,殷灭周兴,耻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殷纣淫暴,比干强谏,纣大怒曰:“比干自以为圣人,圣人心有七窍,吾剖视之。”遂生挖比干之心。)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盍,何不)少贬焉(何不把道稍稍降低一些)?”孔子曰:“赐!良农能为稼(耕种)而不能为穑(sè,收谷子。良农能种好庄稼而不能确保天年丰收,也只好勤心耕作不问收获),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制器各有道艺,良工能精巧其手艺,不能顺他人乱出主意瞎指挥也。二语反思当年高举“三面红旗”“拔白旗”“批右倾”,感慨系之矣。)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装猫变狗作出讨好面孔)。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你的内心追求)不远矣!”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不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显出)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真有你的呀),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管家)。”(按:颜氏家贫,无财可宰。夫子之意实为:尔如得大用,则你可施政展才,我替你管家好了。想那颜氏之子体弱多病,也饥得不轻了吧,偏饿出胸中一团圣火:“不容然后见君子!”“不用是有国者之醜!”知此二语,君子一生受用不尽。在内外交困中听到这样深层理解的坚信、忠诚、敬仰、宽慰的支持话,孔子的欣慰真是无可言状。)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
孔子在陈绝粮的穷通教言,在先秦诸子中传闻颇多,然而各家所取的重心,已有差异。今再摘附二家所载,供参考。《荀子·宥坐》:孔子告子路曰:“夫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材也。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何独丘也哉?君子之学,非为通(官运亨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意不惑也。”《庄子·让王》:孔子告子路:“君子通于道谓之通,穷于道谓之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寒既降,吾以是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厄运),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跃然执干而舞。】
《先进·二十》
子畏于匡(在匡地被人囚禁而惊恐),颜渊后(失落在后,最后逃回夫子身边)。子曰:“吾以女(汝)为死矣。”曰:“子在,回(颜渊自称其名)何敢死。”
【短短一问一答,可见当日惶恐的情势,与师徒劫余重逢的惊喜万状。“回何敢死”,既指决不轻生,更包括百计逃生,只因“子在”!对夫子的所有感情,全“在”其中了。“在”字重千钧,唯杜诗“妻孥怪我在”(《羌村三首(其一)》)可以媲美。人在痛不欲生、苦不堪言之际,死是解脱,活下去才须大勇气。颜子与太史公就有“不敢死”之非凡大勇。
珍重生命是中华民族的古老传统。诸子中最珍视人的价值者,还数孔子,他从不号召民众为自己的教义“献身”“牺牲”,天地之大德曰生,尧舜之大功利民。中国人对本土生、洋进口的百神虽都有兴趣,然而从无外国那种由宗教狂热引发的愚蠢战争,表明我族理智之健全。疯狂的主义血战、大规模的“文化”暴行,倒是在搞臭孔子的仁道之后,人自身无价值可言,只有献身给一主义、一权力人生始有意义的时代,才频繁出现。孔学强调一切权力财富都为人自身,今学张扬人的一切只为富与贵,这是古今思想文化最本质的区别。生斯世而欲坚持人贵于物,不得不求教于孔夫子。至于此章本事,则详下。】
《子罕·五》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没世),文不在兹(此,自指)乎?天之将丧斯文(指文王所总承的三代文明)也,后死者(后文王而死者,孔子自指)不得与(参与,此指掌握、继承)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犹‘其奈予何’)?!”
【《史记》载畏匡的原委如下:时孔子年五十五,出国未久,与弟子将往陈国,过匡,颜刻为仆(赶车),以其策(鞭)指之(匡城)曰:“昔吾入此,由彼缺(城墙缺口)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扣留)孔子(《孔子家语》:匡人简子以甲士围夫子)孔子状(相貌)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即本章)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按: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认为:“今《史记》所载孔子畏匡事,盖出后世误传,不足信也。”《史记·孔子世家》所叙时间确实问题很多,其故不明。惜文献不足,有的已无法指正;况历史上多据《史记》理解孔子生平,故仍录供参考。】
《述而·二十三》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tuí,宋国司马,军政首长)其如予何!”
【此孔子年五十九时事。先看《史记》本传: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按:“去”实与弟子逃离之婉辞耳)。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东郭门。郑人或(有的)谓子贡:“东门有人,其颡(额角)似尧,其项类皋陶(舜时仅次于禹的大贤),其肩类子产(郑国名相);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颓丧貌)若丧家之狗(喻无国君保护他)。”子贡以实告,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形貌像不像,是次要的)。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古人释丧家狗为:“孔子生于乱世,道不得行,故累然不得志之貌也。”(王肃注)孔子苦心求拯救乱世出水火之道,竟无君肯行,且屡欲加害,致师徒失散,独立苍茫,心头之沉重可知。郑人对寻找夫子的子贡描述其状,显然是落魄之圣者,绝无鄙视之意。曲高和寡,木秀风摧。古往今来之思想深邃者,每每有无可诉说的深刻孤独。大禹济江治水时,突遇黄龙负舟,舟中人惧。禹仰天叹息:“吾受命于天,竭力以劳万民。生,寄也(暂时托命于天地间),死,归也。予何忧于龙焉?视龙犹蝘蜓(壁虎)!”西伯以仁德而拘于羑里,周公因流言而避位居东,屈原以忠获罪,披发行吟,颜色枯槁……乃至孤臣孽子,隐居避世,种种为权势不容、富贵所弃的特立独行之士,孰非“累累若丧家之狗”者?“丧家”因其道大为家长制不容,“天下为家”不容“天下为公”。然不容何损于夫子之贵?不容然后见真君子!孔子笑领“丧家狗”之号,可见圣人观世观我,皆有地负海涵之识量。独立思想者,正不必以“丧家”自耻。有道而不容,弃贤才而使丧家国,乃据有国家者之耻。俗传“有容乃大”“泰山不拒撮土,河海不择细流。”只宜教训有国有家的权贵,不可滥用作落拓至无所容身者的说教。“五四”狂飙以来国人骂圣之工夫代代不减,以“丧家狗”奚落夫子的流风不息,其实连二千四百年前郑国看客之见识尚不曾及!
现代学者喜欢审查孔子的“天”论,其实孔子从不离人论天,《论语》无天论。这两章突出地援天以增自信,不能脱离情势,割裂“天”字穷追什么唯心唯物,搞得哲学论争浑如痴婆说梦。平素世人称赞孔子为圣为仁时,他总是谦惶辞让不迭。这回突遇暴徒围攻拘禁之际,却镇定地仰天沉思,从历史长河审视身负承传华夏文明的历史使命,毅然以继圣自命,傲然宣称:天既命我继斯文,区区匡人能奈我何!天若决意灭斯文于人间,我就不可能知晓斯文;既让我知,必不使亡。天不虚生我德,必有所用,畏匡不过一次曲折罢了。人穷返本,急难吁天,本属常情。孔子进一层,他深通三代历史进程,自信从人事可推知天道,五十知天命后,更富理性的坚定。下章“天生德于予”人莫我何,亦本此意。两章一从“斯文”大统论,一自“予德”高贵说,论者追究其主体、客体。“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舍我其谁?斯文我“与”即我之天德;唯人能弘道,“德者,内得于心,外得于物。”我与道为一,何来无人之斯文与无斯文之予德?将中华圣教强分主客,死争心物孰“唯”,纯属无事生非。面对横暴,坚信自身价值与坚信斯文不灭、天辅有德,全融为一股不可征服的浩荡正气,怀大道守大德蕴大智,自负自信故能大刚大勇,其平日莫见者尽现于厄境矣。孔孟教人,任何逆境都没有理由自轻自贱自暴自弃,对后世仁人志士有巨大的激励作用。惜旧儒言修身总是偏重日常谦和恭谨一面,今儒只嗜哲学思辨,以至夫子之精神大义,俱视而不见。
附《庄子·秋水》述孔子畏匡时诲子路的一段话,供参考:“当尧舜而天下无穷(困迫)人,非知得也(不是人民靠聪明可做到的),当桀纣而天下无通(顺性)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夫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人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性刚)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安处无躁)矣!吾命有所制(有天管着呢)矣。”庄子顺时无争委天命,孔子竭诚行道修天德,二家同恶乱世而异其道。旧注凡孔子言“天”“天命”处,每以老庄之言释《论语》, 不知貌似而神异也。】
《子罕·二十八》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零落)也。”
【这是以大自然之物语教人,精警浑成之至,故能光景常新。葱茏争茂的一切都已被隆冬肃杀殆尽,封冻的大地唯余铜枝铁干般的苍翠松柏。夫子以经冬不凋的活生生存在雄辩地昭示世人:这才是坚强的生命。真理是朴实的存在,有心人见而悟知,无心则熟视无睹。孔子发现了它的真理性质,并以其本来面貌直现出来。启迪丰富,易懂好记,所以成为全民族的格言;比现代用定义推导定理这套数理方式的干枯理论文章,不知活泼丰盈多少!松柏后凋,亘古如斯,为什么孔子能发人所未发,从无知物中产生人道智果?因为他自身就是在忧患之中坚守道德、乱世不凋的长青松柏。孟子说得好:“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chèn 灾)疾。独(只有)孤臣(为君所逐)孽子(贱者所生),其操心也危(乏安全感),其虑患也深,故达(通明事理)。”(《尽心上》)穷厄挫折之际,逼人从深部开始反思,平时隐藏的显露了,于是真相白,真理明,德行智慧道术知识大长进。故思想史上的许多重大建树,都出于失败者的反思;而胜利者容易头脑发昏,丧失正视不利的勇气,安于大话假话空话,这是带规律性的现象。岁寒后凋与“疾风知劲草”、“谁笑在最后才笑得最好”等中西谚语一样,富有哲理意味与情操节概。同时还有充分科学依据:只有久历寒暑、生命力坚毅非凡,才有松柏木质坚韧密致、耐用芳香;速生木材多粗疏、易折速朽。岂独松柏,百草丛木庄稼菜果之能久经严寒酷暑、生长期长者,多品质优、口感好、药性佳、益人多方;而温室速成之蔬果、禽畜乃至克隆化之“新人类”,大都品质低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悦目不养生。浅薄者只知颠狂于春花的一时鲜妍,智者深知生命须经四季考验,乃知松后凋之真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述而·十一》
子谓颜渊曰:“用之(用我的道)则行,舍(舍弃)之则藏(怀宝在心),唯我与尔有是(有此修养)夫!”子路曰:“子行(统辖)三军,则谁与(参与)?”子曰:“暴虎(空手搏虎)冯(píng)河(徒身涉大河而不用腰舟),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我不和他一起干)。必也(一定要用的话),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成’犹结果)者也。”
【此章三人谈,全是对话而各具性情,挺有味。人生之难,大半难在处事之进退上。孔子对进退出处有极丰富的言教,详后《立身处世篇》。这里只提总原则:“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行藏出处实指仕与不仕,取决于世对道的用与弃,因为道贵于身。这就与一味退避隐遁的道者及一心恋禄保位的官迷,都界限两清了。可有时候,这也易说难办,一事当前,究竟当仕当去、宜久宜暂、从君从道,实不易处理得 “唯其义”。弟子中最好学明敏的数颜回,所以夫子对他说:只有我和你能行藏唯宜吧。这一夸,恼了旁边忠心不二的子路,着急地问,要是叫老师指挥大国三军作战,叫谁一起去?子路忠勇出名,先秦至汉记夫子与弟子事迹者多以他为主角。夫子既不以哄劝滥施安慰,也不揭短泼冷水,而是循循善诱:用三军是关系众多生命的大事,切不可逞蛮勇赌胆力,只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者,吾不与也。临战知惧才能谨慎,多商量才有好决策,勇而好谋又谨慎,才叫人放心。既是对子路个性偏失的救正,也是对道德认知的提高,教道就是育人,修身也就是学道,此之谓人文。自从将人与文劈成两半,有所谓“客观世界”“主观世界”,真实与美善背道,知识与道德离异,身心合一的完人就在现代文化教育中被肢解为德、智、体、美数块,而处世也就没有自己用舍行藏之道,只剩竞争夺取之术。】
《微子·四》
齐人归(馈,送礼)女乐,季桓子(鲁卿而专国政者)受之,三日不朝(不理朝政)。孔子行(离开鲁国走了)。
【孔子离鲁,即“舍之则藏”。《史记》叙述此事较详,摘要如下。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主管司法)行摄(代理)相事。三月,国政大有起色。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请先尝沮(败坏)之。”于是选齐国(京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穿)文(绣纹)衣而舞《康乐》,文(纹饰)马三十驷(四马拉一车为驷),遗鲁君。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换便装)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季桓子卒受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在郊外行祭天大典),又不致膰俎于大夫(不分祭肉给大夫是无礼于臣),孔子遂行。孔子以为,既仕就得有权行道,君相荒政淫色,道不行、礼不守、事不成了,就走人。与秦以后二千年来君臣为主奴的关系,有实质性的区别。齐人以女乐荒鲁政,气走孔子,这类以对女子的性趣乱敌国、败对手的外交战术,在东周盖不少见。希望以德政安定天下的孔子,对女性的态度也就不能和现代西方一样,是好理解的。】
《雍也·二十八》
子见南子(卫灵公夫人,有宠),子路不说(通“悦”)。夫子矢(誓)之(此事)曰:“予所否者,天厌(弃)之!天厌之!”
【章记孔子与子路间的一次不愉快,“所……者”犹今“如果我……的话”,是古人发誓赌咒时的用语;“否”即“不可”,指什么?没说,故此章实无思想价值可言。所以选入本书者,因“五四”以来被当作揭露孔夫子“伪道德”而闹得全国沸反盈天,就让我们来看个究竟吧。
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十年光景在卫(这与鲁卫同为姬姓,有贤人,子路妻兄在朝,卫君礼遇,政治较安定都有关),免不了有各种交往。《史记》载:卫灵公夫人南子使人谓孔子:“四方之君子不辱(不嫌)欲与寡君(卫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君夫人自称)。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帏(葛布帘子)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隔帘答礼),环珮之声璆(qiú,玉珮相碰声)然。孔子曰(回来后对弟子说):“吾乡(起初)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悦)。孔子矢之曰:“予所不(通“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因自己跟在夫人与宦者的车后招摇过市,当众出丑了),去卫。
就这么点事:国君夫人提出愿见,孔子推不开只好见。古之礼见,双方站位、举止、言辞都很程式化,行完礼也就见过了。子路对夫子极忠爱却脑子一直简单,只要来召孔子的人不尽善、事非正义,他全反对自己“敬爱的夫子”去参和。师徒为此争执录在《论语》即有多次,“见南子”不过其一。那么点事,却伤透了旧儒的脑筋,此章成为全书“最不可解者”。因为南子“淫乱而灵公惑焉”,夫子去见,于礼到底有无根据?有何远图?聚讼纷纭,辩诘不休,都无法将此章原文与“光辉形象”之间说得严丝合缝。所以孔安国以此章“义可疑焉”(何晏《集解》引),魏晋人说此“南子”非卫君夫人,是南蒯;甚至断言是“后人采他书附入篇末者,不可信”(崔述《洙泗考信录》)。其实礼不礼倒好理解,周公就没想要制定一部包括天下所有人的全部言行之礼,何况周衰已被诸侯们灭去其籍,经秦火而大坏,汉收书所得而传世之“三礼”(《周官》、《仪礼》、《礼记》),远非周礼之全。注家非要从残存周礼书中找孔子一言一行的确切礼据,是作茧自缚,自找麻烦。至于子路“不悦”说了什么,以至夫子气急起誓,当年弟子不叙,后世不好强作解人。复原史料空白是徒劳的,也无必要。千年争辩的唯一结果,就是礼极端重要那么个空印象达到了。“五四”狂飙那代人避开仁政,专攻礼教,因为激进青年最感痛苦难忍的还是家长依旧礼给他们包办的婚姻,要争到恋爱自由,必须打倒孔教。最有效的策略就是找孔子有暧昧处做文章。于是乎,“最不可解”的此章被炒得热火朝天:抓住《史记》“环珮之声璆然”一句驰骋现代想象,虚构南子如何千娇百媚,孔子如何情不自禁种种,论文蜂出,戏剧上演,轰传人耳,众口铄金,孔子之“虚伪”,赫然在目。搞臭孔子后,道德沦丧,已成一泻千里之势。狂飚过后,平心而论,即便孔子真心跳过,又怎样?有什么可举国瞎起哄的?据此打倒古人,为什么不先打倒自己?对自己的婚姻遭遇不满,就发泄为仇视中华公德与圣哲,现代中国文化人的这种“时代局限”,实在是早该抛弃的。建国后,百事更新,惟独批孔依旧,而且达到空前高度:据批孔专家研究,此章真义不在男女关系,乃是孔丘与子路之间“政治路线方面的一次理论之争”!(赵纪彬《论语新探》等)依据“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则全国人民只能拥护“子路路线”打倒“孔丘路线”了。倘以对妇女态度划线,子路实比夫子更“封建”。如此“古为今用”,毫无实事求是可言,奚复何言!】
《宪问·三十八》
子路宿于石门。石门晨门(管早晨开城门者)曰:“奚自(打哪来)?”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以下五章,都是直录隐者(道家之先行者)对孔子汲汲行道的讥嘲态度,表现出儒道在对待浊世上变革与躲避的鲜明对立。而孔门师徒都彬彬有礼地给予解释,不作反击;同批判富贵不仁的执政时,态度分明两样。以如此谦恭温厚的态度对待不同意见者之讥嘲,在古今中外诸思想学派中,只有孔门!仅此一事,就独高千秋,值得景仰!
这位看城门者的话,大约能代表当时流俗对孔圣的印象吧,理解中有责备,冷漠多于同情,总之是不以为然。故法家鼻祖商鞅嘲弄说:“仁者能仁于人,不能使之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商君书·画策》)对胆小自私的民众,只配用严刑酷法令其畏服,无法以仁义使民悦服,这就是法家主张独裁刑政的民性依据。晨门之流以为浊世滔滔无可救,当隐而不为,方为识时务的明哲,不能保身就是不智。后面几章隐者对夫子的讥责,都是这副腔调;后来庄周的生花妙笔,就人生观而言也不外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道家贵保身,作为庶人的人生选择,固无可非。士而抱此为主义以排他,则非。道流对仁人志士的失败命运有洋洋自得感,每用明智教训幼稚的放肆口气说话;而对法家的刑威,多噤若寒蝉,偶尔嘟囔几声,从不敢正面抗争,一抗争就“近刑”不智了。故古今专制无不以仁政为死敌,而常以道家作帮闲清客。这使道家者流越发得意轻狂,拼命嘲弄腐儒,捏造老子教训孔丘之类故事,标榜潇洒出尘。秦汉之际,专政加强,儒墨由敌而为友,道法却异曲而同功,颇值得好学者深思。
孔子热爱世人,而世俗多自私,不能不感到孤独的悲凉,对隐者的嘲讽,总是企求理解。倘说势不可即不为,势利眼所认可方为,趋炎附势又何须君子!要志道守德者何用!彼,人也,吾,亦人也,我所为,义斯可矣,何用彼“可”哉?《孟子·公孙丑上》曾引孔子谈勇:“自反而不缩(缩,理直。句谓自我审视而事不在理),虽褐(hè粗衣)宽博(即使对方是个低贱粗人),吾不惴焉(我也不可恐吓他);自反而缩(自审理在我),虽千万人(指反对者众),吾往矣!”沧海横流之际,君子应有“知其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的大无畏气概,敢于砥柱中流,证明天地间还有真人在!如果大势所“可”,才随着鸭子过河,人主所“否”即噤若寒蝉,其奈天下无告之苍生何?世俗恒言形势逼人,不知社会形势一半亦由人心趋势造成。古谚云:“众心成城,众口铄金。”形势好坏,众所自造,非天地生成;养痈遗患,怯懦自私者岂无责任?举世懦弱自私,滔滔而是,奈何道流复以“不可即不为”教世耶?】
《宪问·三十九》
子击磬(qìng石制乐器)于卫,有荷蒉(kuì草编筐)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见识固陋)哉,硁硁(kēng磬声)乎。莫己知(没人了解自己)也,斯己而已(止)矣(句谓那就自己住手不干算了)。‘深(指水)则厉,浅则揭。’(二句出自《诗·邶风·瓠有苦叶》。谓人渡水过河时,水深则和衣游水,浅则撩衣趟过去。)子曰:“果(果断)哉,末(没有)之难矣。”
【别看是个荷蒉干活的,他听磬就知音,能随口引《诗》喻意,所以那时乡农村姑任情而唱的歌采编成《诗经》,至今叫绝。可惜知音不同道,教训孔子说深浅随宜,世人不理解就别再干,不就结了?嫌孔子“陋”,总是自以为高明吧。孔子说:人生要真像深厉浅揭那么简单,是没有困难,“大胆的往前走”就行。孔子岂不知只要爱己不爱人,怎么混不下去?仁人有己饥己溺之心在燃烧,知不可而勉为,不幸以此,可敬亦在此。
只顾自家性命,不问天下命运的人生哲学,古今都有广大市场。本章可与《楚辞·渔父》参读。屈原被政治迫害,憔悴枯槁,行吟江畔,忧愤于“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钓于江滨,欣然自乐,开导这位三闾大夫说:皆浊“何不淈(gǔ,乱搅)其泥而扬其波?”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饮)其醨?”屈原不肯以清白之身蒙世污垢。渔父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冠带),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大多数人欣然淈泥扬波,独屈子“伏清白以死直。”《沧浪歌》比《诗》之深厉浅揭优美多了,自私哲学也一代比一代精致。“末之难矣”,孔子也懂却拒绝:抛开人生道德跟着混世,做人图轻松。】
《微子·六》
长沮、桀溺(长桀是高个大块头,沮溺是沾泥水,古人常以其事名其人)耦(二犁相并)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渡口)焉。长沮曰:“夫执舆者(手握大车缰绳的人)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鲁孔丘与?”曰:“然。”曰:“是(这人)知津矣(讽刺孔子既志于道自然识路,还问啥?旧说孔子周游列国,自知津渡)。”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指浊流)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改变)之?且而(尔)与其从辟(避,下同)人之士(指孔子避恶人亲仁人)也,岂若从辟世(浊世)之士(自指隐居)哉?”耰(yòu,耙土盖种)而不辍(停)。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难过貌)曰:“鸟兽不可(没法)与同群也,吾非斯人(此世之人)之徒与(参与,相处),而谁与(又能和谁去共同生活)?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与易,参与变革浊世)也。”
【夫子客客气气地让子路去问个路,却叫两个泥腿子好一顿奚落,甚至想瓦解孔子的队伍,叫子路跟他们避世去。而师徒却始终恭敬有加,双方态度很不平等。一者儒守礼,隐居避世则在礼法之外,不妨倨肆些。所以儒生遇道士,多少有点秀才碰到兵的架势,无礼胜有礼。二则沮、溺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之辈。自食其力于天地之间,世上没有比这碗饭更干净、这种人生更有权自尊的,可谓古代纯正的个人主义者。他们对不食力而辩口舌的文化人,天生有种拒斥感。何况古圣先王都尊农业为国本,后来田园诗人对农村尤赞美无以复加,其自足自尊感有深刻的历史因由。可惜他们只信自身经验,排斥文化的深远思考,终于有一天被派去“占领上层建筑”“管理大学”,已是后话了。沮、溺刁难孔丘之徒问津,孔丘却很珍视道者清净不扰、洁身不辱的拒污染品德。一则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乎”,再则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其伯夷、叔齐乎”,儒学能容道家之长。
《老》《庄》却诋儒无所不至。天下滔滔不可易,唯我独是却可争,是学者的常见心态。《庄子》一书有三分之一以上都是百计诋儒为天下罪魁,力言灭绝仁义就太平无事,只图骂得痛快,不管颠倒黑白,就不及其先辈沮、溺了。“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看出天下恶浊,已是遍地皆然无从改,便说改革难成,不如逃避。庄周玩诡辩倡齐物,谓万物都一样亦是亦非无是无非,分善恶谈改革本身就是荒谬命题。似乎超越人类观念一切局限了,事实上却是粉饰丑恶抹黑美善。古今智足以口辩清谈而胆不足以问苍生疾苦的士大夫们,最喜引庄生为同调。中国向来多的是人精,缺的是志士。世界纵丑恶,隐者岂真能遁出世外去?人和禽兽合不成群,不和滔滔的同类打交道还能和谁?要说“滔滔皆是”改革难,正需有人知难而进、知不可而为,给黑暗以光明,方见君子仁人的分量与质量!若天下已有道,享现成福谁不会,何用我孔丘栖栖惶惶为天下先!多么诚恳的掏心话啊。可后世名士一直对孔子的恳切表白充耳不闻,自说自话,自命超越。】
《微子·五》
楚狂接舆(佯狂以避世者)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即德何其衰。句以凤比孔子,谓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而今无道却不隐,故讥其德衰)!往者(以前的事)不可谏(劝止),来者犹可追(来得及改)。已而已而(重言“算了吧”)!今之从政者殆(危险莫救)而!”孔子下(车),欲与之言。趋而避之(接舆紧走躲开孔子),不得与之言。
【这位“接舆”,因能讥圣人德衰而出了大名,秦汉许多著作都以他为佯狂避世的代表人物,陆续编出故事姓名。其实《论语》中这几位偶然路遇者,皆失姓名只以事称,如“晨门”“杖人”“荷蕢”“沮溺”皆以事命人也,接舆不过接夫子乘舆者。楚狂之歌,与其他隐者无二,以为从政已岌岌可危了(用孔子的说法即“礼崩乐坏”),避祸为是,别去救治,要孔子及时悔改。道者“隐居以求其志”,应予尊重,无可厚非。然而只准自己肆口讥笑儒者之“行义以达其道”,不听对方解释,拒绝认真对话,就不是有道能容之士所宜为。歌者既是楚“狂”,尚有自大权利。庄周不狂而以智自诩,接着接舆续写了歌词,以“圣人”教训孔子:“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建功于世),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全生于世)。方今之世,仅免刑焉(不受刑就算好)。福轻乎羽(羽毛),莫之知载(没人知怎么得到);祸重乎地,莫知之避。已乎已乎,临(教育)人以德(两句言别想以德引导世人)。殆乎殆乎,画地而趋(画出道作行走路线,多危险呀)。迷阳(草刺)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刺榆),无伤吾足。”庄周的圣人,只求在荆棘世道上躲开被刺,“无伤吾足”就行,别无高见。又说:“山木自寇(伐),膏火自煎也。”(《人间世》)木因材美,故匠人先伐取用而丧生,膏油不点亮照人,自己就不会熬干,儒者修德教人,活该自找倒霉。接舆责从政,庄子罪儒者,对仁德君子又狠多了!魏晋至今擅于清谈玄理(有时是扯蛋)者,也以观世明智自鸣,惜其才智恒施于百般挑剔仁人志士的缺失,而不触及专制要害,据称是宽容精神,却不恕仁人之失败。《老子》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迂阔)而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四十一章》)夫子道大所以被笑,清谈志小,故喜以讥人自高。
道者的嘲弄,因道不同,不足怪。奇怪的是,后儒注解这几章,也不为孔子明心迹,反而竭力为楚狂之流吹嘘拔高:以“凤”比孔,可见是知圣之大贤;歌非讥夫子,正为夫子惜耳;用世为禄,隐世为名,狂与圣心通;甚至说孔子修《春秋》功垂后世,“皆自楚狂一言发之”,是孔门功臣……不一而足。可见许多宿儒之人生观,实与道家相通而和孔子隔膜!】
《微子·七》
子路从而后(跟孔子而落在后面),遇丈人(周制尺短,伸臂为丈。此处作尊老之称),以杖荷蓧(用拐杖背着个竹筐)。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四肢)不勤,五谷(麻、黍、稷、麦、豆)不分,孰为夫子?”植(竖插)其杖而芸(通“耘”,锄草)。子路拱而立。止(留)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 sì,使动用法)之,见(相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以此事告诉夫子)。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返身)见之,至,则行矣(丈人走了)。子路曰:“不仕无义(不给社会做事就是不承担人生义务)。长幼之节不可废也(指丈人与其子之间仍不废长幼礼节),君臣之义(仕只为尽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可废也?欲洁其身,而乱大伦(伦是人与人之间的秩序,“大伦”指君臣之义)。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经批林批孔洗礼的国人对这章印象最深者,莫过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二语。抓住这二句将孔子之道与工农大众对立起来批斗时,言仁义的人文学者只剩“向人民请罪”一条道了。世事如转烛,不旋踵间勤力五谷已成卑贱之业,纷纷逃农如躲瘟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乃见富贵身份。这且不谈,问题是连丈人的原意都没弄清楚,就发动全民大批开了。子路此番问于年老长者,后来留宿杀鸡之热情与当初“孰为夫子”的愤然,判若二人;按文气读下来,又分明似话责子路而意愤夫子。所以夫子一听,随即叫子路回去解释,到其家却走开了。孔子让子路转告的话,又只好说给丈人的两个孩子听。陌路相逢,揖而请问,丈人立即破口“不勤”“不分”的大动肝火,要是骂人就太不近人情;不勤五谷就不算夫子,春秋时更无此理。吕本中言“二语丈人自谓”(《紫微杂说》),该是对的。丈人之意若谓:老汉手脚都不大听使唤了(不勤),眼花得快不辨五谷了(不分),活都忙不过来,谁晓得哪位行人是你的夫子啊?根本不是讥责孔子。那时的老汉倔得很,话很冲,又说得挺机智的。
“不仕无义”数句意思出自孔子,而辞气质直少温婉,同前几章夫子对荷蒉者与沮溺的答话一比较,可见师徒修养的差别。古代十分强调“人之大伦有五: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知别才能久合)、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丈人于家有长幼之伦,于世不承当君臣之义,夫子晓以此伦不可废之理,亦同于家也。五伦中影响天下祸福最大的是君臣,详后《德政篇》。此处只是说人为社会成员,为公家做点事,不为功名利禄,亦不奢望道之大行,尽人生义务而已。孔子在这里再次交底,又是诚恳的剖白。不在浊世行义,人又能到哪里去施展天生之德、尽心尽性?“不仕无义”,别无选择。文天祥被元人囚于燕时,家属丧尽,南宋已正式投降,无国可忠无家可爱而志仍不屈。元相审问他:你这样死抗“竟成何功?”天祥承认“何功之有!”敌酋责问:“既知其不可,何必为?”这一提问方式,和古之避世、近代汉奸、形形色色犬儒和大大小小混名利者竟异代同腔,令人深思。无利不干是生财之道,见义勇为是做人之道。天祥是真状元,他以情明理,答道:“父母有疾,虽不可为,无不下药之理。(按:即使安乐死,亦药耳。)尽吾心焉,不可救,则天命也。今日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其实天祥是死而不已,其妻收尸时发现他衣带中有几句《赞》,便是遗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天祥只是凭天地正气尽做人义务,纯粹是“行其义也”,义已尽、仁之至,才有权说“吾事毕矣”,一个无愧天地的人格完成了。宋被元灭,彻底失败了,命也;然而史有文天祥,人们看见了超乎成败之上、可与星辰同辉河岳争巍的人性的高贵力量!】
《八佾·二十四》
仪(卫国之邑)封人(掌封土疆域之吏)请见(见孔子)。曰:“君子之至于斯(到这里)者,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孔子侍从弟子让他见夫子)。出,曰:“二三子(古时对一群人的亲切叫法)!何患于丧(失职去国)乎?天下之无道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duó,金口木舌之铃,古时振木铎以警众布政)!”
【任何乱世恶政都消灭不了善类。仪封人就和隐者相反,证明夫子之道不孤,德有邻。天下无道久矣,行道难,而人心思道亦切。所以事物能盛极而敝,敝极生变,变则复通,不会就此终结。而转变天下无道,自天下人心知道始。今夫子去国丧位,奔波诸邦者,焉知非天将命夫子为木铎,振聋发聩于世途,以警醒人心乎?二三子知天命在肩,何患一时得丧邪?仪封人从自己所管的国家封域先后吞灭的不断变化中,知此无道混乱必有终了之时,与孔子一席谈即深信夫子为宣天道之木铎。区区一专业微职,亦有此等历史眼光、深思远虑者,难怪其时思想家迭起如群星丽天也。这是对孔子之徒的最好慰勉,也是世人对孔学历史意义最早的深切理解。我们现代当然知道,“历史发展是以恶为杠杆”(黑格尔语,恩格斯肯定过),战国争霸的结局只能“拳头硬的是老大”,三代大道一去不复返了。然而秦勃兴而暴亡,使后来的统治者认识到仅有暴力不足以服天下,还得借重夫子文教作化民之助。天下能打而得,民众不见得能打而服。权力是厉害,却非万能。于是,“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的预言,果然在民族历史中播扬。】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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