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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义说·夫子自道篇(五)·诲人不倦,传吾大道

来源:作者:金木生 2007-05-20 13:48

《公冶长·二十三》

子在陈,曰:“归与(回去吧),归与!吾党(五百家为一党,此指从鲁一起出来者)小子(犹后生)狂简(志大才疏),斐然(有光采貌)成章(布帛成匹、乐曲成段皆可曰成章。此句疑指文辞灿然)不知所以裁(剪裁得体)之也(《史记》作“吾不知所以裁之”)。”

【此章匡亚明先生《孔子评传》系于孔子六十三岁时,真归鲁要到六十八岁。据《史记》,鲁派人召冉求回国,孔子估计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而弟子们虽怀大志,才学有成,却尚难应付复杂事态,还得一番剪裁修整。夫子在外周流既久,已知道终不行,不如归国一心办文化教育,留下一批用世人才,亦可传道于后世。所以在冉求临行之际,有归欤之叹。下面选讲,即属于夫子教育英才方面的言行事迹。】

《述而·七》

子曰:“自行束脩(郑玄注:“束脩 ,谓年十五以上也”;或言“束带修饰”;朱熹《集注》:“脩 ,脯也,十脡为束。”未知孰是,皆可通)以上,吾未尝(不曾)无诲焉。”

【此章之“束脩”,或从成童就学的年纪说,或从能自我约束有学习要求言,或作为拜师十条干肉的见面薄礼讲,都有周汉文献作依据,也都可通,不妨各是其所是。孔子前,只有官学,学术在官府,从师只有贵族子弟,当官才必须学六艺之类。孔子是第一个少贱而志学得道的自由思想家,也是中国历史第一位私人讲学的先师。此后,收徒讲学开始成为中国士人传道的社会风气,私学一直与官学并行不废,对开发民族才智、传承人文精神、造就二千余年的国家人才,功德不可估量。入学条件只要行礼愿学,几乎没有任何出身、财产、学历、年龄、地域的限制,三千弟子来自鲁、齐、卫、楚、秦、晋、陈、宋、吴各国,其中大多地位低贱、家境贫寒(有的还受过刑),年龄相差四五十岁,一律诲人不倦!不论学问与师德,夫子都是古今中外最伟大的楷模,尊一声“至圣先师”,并无半点溢美之处。】

《述而·二十五》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夫子对弟子爱之深切,教之得法都可作“万世师表”。他不分科内课外,不但道德文章,就是性格气质、意识心理、处事态度、观人论世、交友共事、举止谈吐、生活习性,无不上心,随时点拨,教育渗透全部生活,真正是全方位负责的良师、慈父兼益友。一部《论语》,可作孔子育人的实录观。在全面育人中,自有其侧重,最基本的就是抓住文、行、忠、信这“四教”。先是“文”,既含各种历史典册,也包括历代相传的前言往行,今所谓传统文化知识。只有切实了解过去,才能深刻认识现在;只有继承传统美德,社会文明才有望超过往昔。现代迷信以为,不学不思就“今必胜昔”,人类积累了几百万年的文明成果“俱往矣”,经验不学、教训不戒,愈无知愈狂妄。青少年最欠缺因而最需要学的就是历史文化,多多益善,故孔子常讲“博文”。次则“行”。文归根到底是为提高人之文明度,文必能行,才有用于身,有补于世。故孔门教文,不离德行。有文无行是虚文淫文,比不文者更坏。“忠信”二教,是最基本的内在品质。“忠”是出于真诚,也是待人诚实,这就由修身而及人。不忠耍奸,无信圆滑,言行不一,就什么物质文明也掩不住人世的丑恶。文、行、忠、信四教是个整体,都为提高人自身素养、进而提升社会而设,缺一即残,弊病无算。后世之教或博学不文、有文无行、为人不忠、言而无信者,无妨其取高学分、评高学位、谋高薪金,教与学全依富贵的需要而旋转,人才质量盖难言矣。

忠信是人类各民族都倡导的品德,孔门“主忠信”。也有坚决反对的,如法术权势家的韩非就说:明君要设谋让臣民忠信死国,而自己决不可相信任何人:“人主之患在信人,信人则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迫于势而不得不事也。”“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匠人成棺,则欲人夭死也……人不死,则棺不买。”“备在所憎,祸在所爱。”(《韩非子·备内》)所憎所爱都时时想谋害你,全不可信任,须事事疑忌。“明主观人,不使人观己。”(《观行》)为了监视臣民,故广设特务告密,人人充当君主耳目;为了“不使人观己”,故统治绝密、黑箱操纵。不破这套中国土产盛行的专制猜忌,仁义忠信就依旧不立。】

《先进·二》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在)门者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交往辞令):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诗》《书》《礼》《乐》之学):子游、子夏。

【这是孔子晚年思念追随他同遇厄于陈、蔡诸弟子,惜而今都已不在门下了。《史记》称孔子“弟子盖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以下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的所谓“十哲”,是记载其中早先及门弟子中特为优异、才有专长者。孔门对弟子是多方教养、全面发展的教而且育,如“德行”,周代教官就细分“六德”(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其他“言语”“政事”“文学”各科内容也广博而切用,举凡正德、利用、厚生“三事”,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都在教学练习中,故培养的学子多为能全面治国之才。(参《周官·地官·大司徒》郑注、贾疏与《左·文公七年传》)孔子设教,于周代官学自有损益创新,不可能全照搬,可惜已莫得其详了。】

《述而·二十四》

子曰:“二三子(对诸弟子的亲切叫法),以我为隐(藏起一手不教)(据定州汉墓残简本补)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这就是)丘也。”

【大概有弟子感到虽照夫子教的做却总不及,怀疑夫子还有秘诀瞒着不肯告。是以言“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夫子诚恳坦言,异常感人,真诚是师德的核心。观夫子一生,也确实只有与弟子相处中才表现出毫无讳饰,一片至性。道理懂了也做了,却因修养功力不够,体悟未深,成色自然差一截。大匠能示人规矩,不能予人以巧也。】

《述而·十八》

子所雅言(雅是正,雅言犹今普通话、标准语),《诗》《书》、执礼(即司礼),皆雅言也。 

【大概孔子平时说话也用鲁国方言,在诵读《诗》《书》等经典与行礼时,才用通行的官话。雅言虽只及语音之小,然而大利于思想流通,有助民族文化的统一,这也是先师的先见之明吧。】

《雍也·十三》

子谓子夏曰:“为君子儒,毋为(不要)小人儒。” 

【本章孔子提出了一个关乎儒学命运的重大问题:要坚持做君子儒,千万别当小人儒!通行本“为君子儒”前有“女(汝)”字,则此话锁定为专对子夏发,所以旧注都仅从子夏在西河教《诗》传《礼》有何“小人”处辩析。而《古逸丛书》所收何晏集解本则无“女”字,于义较长。此事夫子平日必多有思虑,因子夏问起才说出,虽可能与子夏之失有关,却必不限于一人一事。

儒起初并非一种思想主张,本是殷周时邦国“乡里教以道艺者”的一种社会职业,所以“师儒”连称(《周官·地官·大司徒》郑注)。所教无非先王典籍。子夏在西河教书,人竟拟之于孔子,其说经之学传至汉代,皓首穷经之经师守为家法,都表明儒的职业性质。“儒以道得民”(《周官·太宰》)大概是从它应起的作用论,事实上乡里师儒只能教教书,恐难完成此重任。自孔子综观三代损益、好古敏求、温故知新,才在“六经”基础上求出自己的一贯之道。而《论语》中绝少言儒,从本章也可知孔子并未自命其道为儒,墨子始称孔子为“儒士”,后人区分诸子,才名孔道为儒学,儒才从一社会职业而成孔氏学派之专称。旋即墨、道、杨、名、辨诸家继出,皆援“六经”立说,九流百家从读经的职业看皆“儒”也,而各以道艺争取人心。所以从晚周至汉魏之所谓“儒”、“儒者”,有时是各种“术士之称”(《说文》),有时则专指孔学,需要具体分析才能确定。如汉武帝明明是行秦政反仁政、读经非尊孔,“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汉书·武帝纪·赞》)汉武的这些文化建树与仁学无干,却至今误传汉武帝独尊孔学,不察之甚!(犹后世之“读书人”不行孔子之道者伙矣,而皆谓之“儒生”。)若讲人品,行行有君子有小人,自不言而喻。即就孔门后学说,荀子有大儒、雅儒、俗儒、鄙儒、偷儒之辨,汉代有“鸿儒通人”与“章句鄙儒”之别,后世真儒伪儒之辩更为纷纶,其间不无小人儒而包装为君子者。夫子是创立学派的教主,而能预警分化两派的危险,是了不起的透彻之悟。其确切含义虽难指,总是儒者先要当君子戒小人之意。

小人儒之势断不可长。因为他有套学问,可以招摇撞骗率天下以祸仁义,其害甚于世上谋身自利之众小人。世之小人图利不骗名,纵得意于一时亦名随身灭,其影响易于抑制。小人而儒则如犬添翼,犬儒善能媚主吠尧,歪理正说,形诸笔墨,欺世惑众,即使戳穿,巧辩不休,流毒难除。小人儒最善窥测风向,见风使舵,顺风放火,即使暴君羞言,犬儒也敢狂吠,煽惑口号比世上任何小人都更极端狂热,对君子仁人的杀伤力极大,对世道人心的败坏无算。相比之下,章句鄙儒只是学之偏固,仍不失严谨,有助学术。而犬儒则不忠于学,唯主子所唆、名利是图,曲学阿世犹公孙弘之相汉武帝而狂热有加,歪曲事实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而术语时髦,逢君之恶如李斯之诱劝秦二世(见《史记·李斯列传》)而流毒更广。现代唯利是图的商业文化日益偏嗜非理性,反道德,鄙仁义。古今祸天下有二:富贵暴虐,民不聊生;犬儒造势,惑乱人心。一旦暴君与犬儒沆瀣一气,文武兼施,则可以举国尽族,以疯狂残杀所谓“思想敌人”神圣难以救止。文化有善恶之分,儒有君子小人之异,笼统提倡“文化水平”“知识分子”“高学位高考分”,不是愚蠢,就是愚民。重温孔子的提醒,无异于对天下万世的警钟长鸣:“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

学者为什么要当君子儒?详后论《士君子品格篇》。至于儒何以会出小人?荀卿曾坦白言之,可供思考。《儒效》是荀子向权势市场自我推销之作,“有俗人者,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论述得头头是道。而当秦昭王问“儒无益于人之国”,他说:“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则势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què,老实蛋),必为顺下矣……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何谓其无益于人之国也!”昭王曰:“善!”一味“致贵其上”,不思其他,小人儒恭顺之性也,故“美政美俗”成了汉后学者的座右铭。如遇暴主恶政怎么办?照美不误:“人不肖(对方是坏人)而不敬,则是狎虎也,狎虎则危灾及其身矣。”根据这种敬虎论,“迫胁于乱时,穷居于暴国而无所避之,则崇其美,扬其善,讳其恶,隐其败,言其所长,不称其所短,以为成俗。”(《臣道》)面对暴国乱世,一心讳恶隐败,还要将粉饰恶政为美政教化“成俗”;古今学者,不论学问大小,皆不得不谓之小人儒!从中可悟百年来批孔何以儒不批荀儒(反而大事捧荀)的怪现象。】

《宪问·四十二》

子路问君子(此指有位者)。曰:“修己以敬人。”曰:“如斯(此,下同)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指朋友九族)”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百官族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担心有缺)(之乎)?” 

【“君子”原指“卿大夫及国中之贤者”,有地位有教养阶层。《论语》中有时指卿大夫,有时指道德人士,有时则两义兼有。这里既能“安百姓”,自然非有官位不行。子路“问君子”,就是问当官的修养。孔子说君子很简明,只“修己敬人”四字。人为何要“修”?因不修则易刺人,人不安世不治。原生的人犹矿物,不修杂质不去,善质不明,虽“天子”实亦娘养,与人无异,身不修无以安人治人。“修”即治理,沪语刮脸名“修面”即修之古义,去不善而明善之谓。古人重视全面修己:貌思恭、言思从、视思明、听思聪、思欲睿(《书·洪范》)。孔子指出,修身只有一个目的,“敬人”。君子为官须从貌、言、视、听、心思全身心地敬人,不修养就做不到。为官敬事,何事不成、敬人谁人不从?子路觉得这个太容易了,敬人就能治人,这么简单?夫子却抢定“修己敬人”,小而能安周围人,权大了可安天下百姓。真要天下无人不安,连尧舜都犯愁哪!所以尧舜终身不敢骄狂。这是实话。孔子言道,初读之下总是觉得“不说我也知道”,深究之余,方知尚未入门,何况升堂入室。平易让人不失自信,深邃又教人不敢轻慢,是师之圣。后世君子全颠倒了:不修己,专事以刑政修人,严责庶民貌足恭、言吹捧、视谄媚、听歌颂、思顺旨,对本官失敬就是倾覆社稷。孔子责上之言,专制之世每反用作律下之教,也是历史通例。朱熹设计了个思考题:问“修己如何能安人?”曰:“以一家言之,一人不修己,一家之人安不安?”(《朱子语类》)对理解身不修人不安极有帮助。然而子弟不修可以管教,家君不修则无可奈何,故修己责君而恕小人也,朱子却未指明。

又,此章“百姓”与今语涵义两样,是“百官之有世功者”(《国语·周语》韦昭《注》),“百官群臣之父子兄弟”(《书·尧典》郑注)。批孔专家指出本义是必要的,进而说孔子“要统治阶级加强团结以便共同对付广大老百姓”,则又拿自己的政治经验曲解古人了。盖上古聚族而居,一族一姓,“姓”字从女,其时人之生也知母不知父(三皇五帝全是其母“感天”“感神”而孕,不知其父,见《史记·五帝本纪》及旧注)。尧舜时期众氏族散居各处,朝廷为各族联合而共举唐尧、虞舜(唐、虞皆地名)为主事之君。其治理路线为自近及远、由内而外:君主以身作则,亲密九族(本族自高祖至玄孙各分支)为中坚力量,组合各族姓首领为朝廷百官(百姓)的权力集团,通过“百姓”去协调和睦散在天下各处的“万邦”,使万邦林立的“黎民”都享受华夏礼教安和而变文明。“百姓”最早见于《书·尧典》,本章修己敬人正是孔子好古敏求所得:“克明俊德(尊崇贤俊),以亲九族(使王族内部亲密)。九族既睦,平章百姓(使百官之族姓礼仪昭明)。百姓昭明,协(齐力)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亦亲和之意)。”古之“政”就是以在上之修身行正层层带动下面行正道,修己以敬与修人以刑是儒法的分水岭(详后《德政篇(一)》)。尧舜以身作则要求百官族姓带动万邦黎民和睦相处,与后世统治阶级专被统治的政,风马牛不相及也。】

《卫灵公·二十五》

子曰:“吾之于人(原文“人”后有“也”,此从定州汉墓出土本),谁毁谁誉?如有可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夏、商、周)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此章粗看亦易明。朱子对其女婿黄勉斋说:“宜挑出‘直道’独解,而后及句意。其辞若说:直道而行,谓善善恶恶无私曲也。吾之于民所以无所毁誉者,盖以此民即三代之时所用以直道而行之民,故我今亦不得枉其是非之实也。”(《四书释地》)孔子时虽天命历经千载三场大鼎革,而今斯民仍犹三代直道而行之古民,直道就得尊重事实,不容任情毁誉。然而前之毁誉得实与后之斯民直道,终不似同一话题,旧说纷纷皆勉强(见《四书辨宜》)。窃意夫子当年谈及此事必有人问起,一席语中只录此前后二句,以至后人不能尽明。此等疑窦书中不少,只好存疑。所宜深思者,为孔子生于乱世,道不得行,依旧对斯民直道而行的本性坚信不疑,实在教人起敬,也最值得深味!

对民性的不同看法,决定了执政治民的不同决策:直道而行,自宜顺民心而行仁政;民性若枉道邪行,自然只有严刑酷法施专政。法家商鞅言:“古之民朴以厚,今之民巧以伪。”民既巧伪,逼得人君只好不客气了,治策有三:一、民“巧”则治之使愚。消灭游士、商贾、技艺、礼乐诗书修善孝悌廉诚仁义等全部文明道德,令其“旦暮从事于农”,“无外交(和外界交往)”“民不贵学则愚”(唯一须学者为“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民愚则智可以胜之”。抓农业是为愚农民,经济为政治也。二、治民“伪”则专制刑政与特务统治双管齐下。“立君者,使贤无所用也。”政策法令“立民之所恶,则民安其所乐(恶政下,易于满足)”。“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王者刑用于将过(尚未发生过失,只有思想动机就执刑),赏施于告奸(告密重赏)。”“世智者,力(暴力)可以胜之。”“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这是加强恶政,以奸治善,民畏则君威。三、煽动对外战争的狂热,诱民卖命。“以刑治,以战赏,求过不求善。”“怯民使(用)以刑必勇,勇民使以赏则死(送死);怯民勇,勇者死,国无敌,则强者王。”“民之欲富贵也,共(全都)阖棺而后止(钉上棺材盖才不做富贵梦);而富贵之门,必出于兵。是故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则民用矣。”“国贫而务战,毒输于敌(将民对内政的不满变为杀敌的凶焰)。对外战争是为加强对内专政,把国内仇恨的病毒输入于敌国外族。而这治民三策,又都是建立在分析利用畏刑贪赏的民情病根上:“夫人情,好爵禄而恶刑罚,人君设刑赏二者以御(控制)民之志(追求),而立君所欲焉。”(以上综合《商君书》各篇精义)法家有权就什么都干得出,也说得出口。后世人主与论客敢残民却没有这种实情实说的勇气了。因为有“至圣先师”的教导在!以至“古之君朴以厚,今之君巧以伪。”。

儒家坚信民性本正直之说,更有理有据,惜国人学子久已不闻了。汉代非儒非法的独立思想家王充言,民性善恶,唯君政所教:“《传》曰:尧舜之民可比屋(挨家挨户)而封(各有善可赏),桀纣之民可比屋而诛(逼良为娼,人皆有过)。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圣主之民如彼,恶主之民如此,竟(终究)在化,不在性也。”(《论衡·率性》)史家班固指出:“周秦之敝,网密文峻(法令苛毒),而奸轨不胜(治不胜治)。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五六十载之间,移风易俗,至于黎民淳厚。”(《汉书·景帝纪·赞》)历史证明:民风厚薄,全在君政善恶。唐太宗即位之初,也愁大乱之余,恐民难治。魏征驳道:“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跟随武王、周公吊民伐罪之民,不就是殷纣暴政之下的同一民众嘛。有些士大夫恒谈治乱民只能用重典,也是只知其一,未思其二。魏征指出:“久安之民骄佚(放肆享乐),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通鉴·唐纪·太宗四年》)实践证明魏征的远见卓识:愁苦的百姓最听领导,极易知足;而骄奢淫逸的权钱阶级最难惩治而廉洁,纨绔子女也最难教育,国家乱亡的大麻烦正出在这群控制着国计民生的城狐社鼠身上!而文化贵族却一味粉饰骄逸富贵,诋毁愁苦贱民,什么“落后”“愚昧”“狭隘”“保守”“小生产的自私”“因袭的重担”“观念落后不转变”“现代化的阻力”“转型的包袱”“超生游击队”“文盲加法盲”“不懂科学文化”“缺乏消费知识”“端着金碗讨饭”……总之,专制落后贫困的一切社会历史罪孽都要愁苦人民承当!欺侮蚩蚩之氓不能自办媒体,就吃饱百姓的饭对老百姓进行缺席审判,须知古谚曰:“山川而能语,葬师(风水先生)食无所;肺腑而能语,医师色如土!”

古人云,政有不正之世,民无不直之性。孔子深知,天道生人,今犹古也。三代之所以能创造出举世无双、令后人汗颜的文明伟业,正是由于斯民直道而行,斯世今民依然性善,渴望直道,一如三代。《论语·尧曰》引汤王语曰:“朕躬(我身)有罪,无以万方(不要因我而责罚万民);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引自《书·汤诰》)周武王也说:“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书·泰誓》)连实行家天下制的商汤、周武王都能坚定地公告天下:君有罪非民所致,民有罪实君所为!家长专制早当废止,而家长仁爱岂能无?爱民若子的仁心厚德,己饥己溺的崇高职责感,永远值得炎黄贵胄们取法!

什么叫“正确道路”?就是“直道而行”。道路本是千人万众走出来的,非圣主发明驱民强行者:“道,蹈也,路,露也;言人所践蹈而露也。”(《释名·释道》)西周铭文之“道”字,皆“行”字中夹着“首止”(即头足,指全人),义为人走的路。“一达谓之道”(《说文》),直达人生所求为人行道,伏行邪曲是虫豸之道。因此,正直是人异于爬虫的基本品性,“直道而行”,就是“人间正道”,孔子坚卓求索的一贯之道,不是一个死定义,乃是一条可以通行天下的人性直道!】

《雍也·十九》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 wǎng,诬罔不直。定州汉墓残简本“罔”作“亡”)之生(活着)也幸而免(侥幸免于祸患)。”  

【上章说斯民“直道而行”是天下能够大治的基础;若民性本邪,最英明的圣君最优越的制度也全都无效失灵。此章“人之生也直”,则进而说民直道而行的内在生命依据。“直”是人之本性,性者生而自有之质。“人之生”犹人之性,何以直而非枉?因为人就是历几百万年之努力逐渐由匍匐曲行而演进为直立行走,才作为一新生物种出现于天地间;慢慢挺直脊梁发展大脑,才进化为文化人,终成“天地之贵物也”。人类禀受直性而生,因直道而贵:“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合),其动也辟(开),是以广生焉。”(《易·系辞上》)《坤》卦主生,其“六二”之爻德就是“直方大”。故直心之诚、直言之信、直行之道,都是生命的固有秉性,非后天自外灌输之物。中华古人对这天地合德之身的独特奇妙,充满欣喜的探究热情:“人者天地之心(宇宙间唯一能对天地作整体思考与感知的生灵)也,五行之端(大地精微凝聚而成)也,食味(吃进最有滋味的食物)、别声(能辨别各种声音的含义)、被色(一身充满最美妙的色泽)而生者也。”“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化合)、鬼(祖先基因)(万物变化莫测之妙)之会(凝合)、五行之秀(据研究人身蕴含地球所有基本物质的菁华)也。”(《礼记·礼运》)古今中外思想界,孰能象儒家这样从生命本质上全面认知人、钟情人、宝爱人、矢志不渝地捍卫人!“天命(天赋的生命本质)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按人性发展就是正道),修道(修养人性美善)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瞬息之间)离也,可离非道也。”(《中庸》开宗明义语)万物各以其性为生命,相区别;人亦然,得其性则生,养其性则健全发展,残其性则病,丧其性则亡。人既直生,自喜直长,故社会宜直不宜曲,人道即正直之道,与生命同在,能压制不可消灭。人之初,性相近,近在正直,故古人恒言“保其赤子之心”,内存不自欺之诚,外行不欺人之仁,皆此赤诚正直之自然,道德也,学养也,都只为自明其真性,护卫其直道。论人性,墨家以兼爱交利言,荀子以争利言,扬子以为我言,老子曰自然,佛教曰真如,现代言竞财逐势为人性,独孔子以正直为人性!孔学乃一纯粹高尚之人学,卓异于世,想正直做人,只有从学孔入手,后及其它。

理虽如此,势未必然。世道不良,直道三黜,诬罔盛行,不直本不宜生而生者(“亡之生也”)比比而是,活得比直道中人还更滋润;诬罔取祸固有,免祸而侥幸得福者尤多。“幸”字古今字义有变迁。颜回好学而“不幸短命死”,皇《疏》曰:“凡应死而生曰幸,应生而死曰不幸。”可见幸与不幸,只指事出常理的非份之福或无妄之灾,由种种不应如此偏如此的非理性所致,“幸”即“侥幸”而免祸为福,故可庆幸。王充《论衡》有《幸偶篇》详言之:战场同时遭兵,隐蔽者不伤为可庆幸,不隐者中伤则为不幸;奸盗巨款而漏网免刑可庆幸,小偷被抓判重刑则不幸;无德而受厚禄为幸,贤才而被斥是不幸;一样素质或贵至封侯、富累巨亿可庆幸,或贱至奴仆、贫而乞食为不幸。无德无才不当受宠,靠媚道邪门大受宠信的佞幸,《史记》专为此辈列为一传。总之“幸者脱免而生,不幸者不侥幸也”。《幸偶》又引孔子曰:“君子有不幸(意外厄运)而无幸(不存侥幸心),小人有幸(意外走红)而无不幸(罪有应得,并非意外遭祸)。”《中庸》曰:“君子居(处)易(泰然)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以冒险碰运气)。”有道之世,“朝无幸位(无投机政客),民无幸生(刑罚当罪)。”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羊舌职曰:“善人在上,则国无幸民(投机发财之民)谚曰:‘民之多幸,国之不幸也。’”(《左·宣公十六年传》)民人若偶有侥幸得福者,事或偶然,不足为异。然天下之长治,以正直为常道,不可靠投机侥幸为福禄之道。权诈得手而侥幸升迁,贪贿得计而富可敌国,伪劣包装而侥幸蒙钱,逢迎恶俗而捧为明星,画眉入时而先占要津,成功碰运气,失败不反省,投机成风,劳者无产,有德无位,则弄权奸利者额手相庆,忠诚实干者效力无门。世多此幸,岂非“国之不幸”!百年前康有为曾以国学讥东洋人用语之无当曰:“《国语·晋语》:‘德不纯而福禄并至谓之幸。’言非分而得可庆幸也。今东(洋)人以福为‘幸福’,则小人侥幸所得,岂为福哉?盖失词矣。”(《论语注》)而今中土苟免而侥幸成风,我族正道直行之性渐失,复何面目讥洋人之“失词”“失道”!】

《先进·十二》

闵子骞侍侧(侍奉夫子身旁),訚(yín)訚如(中和貌)也;子路,行行如(果敢貌)也;冉有、子贡,侃侃如(辞顺理畅貌)也。子乐(孔子也很高兴),曰(此字据别本增):“若由(子路名)也,不得其死(不得寿终)(好象是这样,不肯定之辞)。” 

【四弟子在夫子面前舒畅自如,各呈才智。夫子看着他们一个个谈得那么神气又都还正气,不觉脸上绽开慈父般的由衷笑容。这一师生和谐而充实的生活剪影,以“子乐”二字点睛。欧阳修的名篇《醉翁亭记》,从山水景色、往来行人、宾客酣宴一路写尽人物之“乐”,文末才点及自身,曰:“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妙得此章“子乐”之神理焉。仁者乐人之乐,不仁者以虐人为乐,此义待《孟子》而大畅。

唯子路之刚直而火爆的脾气,不免为其日后有些担心,故脱口有章末一语。人生每祝愿成虚,而忧念则加倍地实现了。不幸子路临了果然丧于非命(卫国孔悝之难)。夫子无意中一句话,竟成谶言!此章一派和乐气象,令人神往。回忆却又增悲凉矣。此章虽无意义,却有意味。】

《先进·十四》

子曰:“由之瑟,奚(何故)(弹奏)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子路这种急脾气,弹瑟肯定乏韵意。夫子的话不轻,谓入我门者很少听到你这样刺耳的。一句话就让其他弟子怠慢不敬子路了。这可是夫子事先没想到的。所以赶紧用正面引导方式,指出其成绩与不足。周代房舍结构,大多房前有庭,穿庭拾阶而登中堂(会客之所),穿堂入户至内室(主人起居处)。故夫子以升堂未入室为喻。夫子有时也随意批评人,特别是子路,也是二人太熟习了之故。但夫子见过即改,十分注意保护弟子的学习信心。良师都善于在教学中发挥自己的主导作用,随时调正弟子间的关系,对我们为人师、为民父母者,都是很好的示范。】

《述而·八》

子曰:“不愤(疑不能解的烦闷)不启(开导思路),不悱(fěi,心有意思却说不出时的难受感)不发(表达出来)。举一隅(屋角)而示之,不以三隅(其余三个角落)反,则不复(不再回头重讲一遍)也。” 

【此章所说,即著名的“启发式教育”“举一反三式学习”的出处,如今的中小学师生都已耳熟能详了;只是真能如此教与学者,仍不多见。其故安在?孔子之启发出于弟子孜孜求学碰到困惑意不能通、或口欲言而辞不能达时,方开启其意表达其辞,使学者有豁然开朗、欣然自得之悦,故事半功倍。良师的使命,大要在于激发求知的渴望。郑玄曰:“孔子与人言,必待其人心愤愤、口悱悱,乃后启发为说之,如此则识(记牢)思之深也。”如今所推广、检查之“启发式课堂教学”,事先未能激发起学生心愤愤口悱悱的求知欲,只为启发而启发,由教师按统一要求事先设计好问题,明知故问地“大家说对不对呀?”“这是为什么呢?”只要满堂雀噪,便算“课堂气氛活跃”,过了启发关了。这是无疑而问的伪启发,只图表面热闹的伪积极性。启发式的精意只在破除满堂灌的形式主义,前提是引导学生好学深思,有疑才启,有心得才求发表。未到“心愤愤”“口悱悱”,就谈不上启之发之。孔门的真启发,是弟子思考社会人生自由问疑,自主思考,指点后自得结论,没有现成答案而有真问题,才需要良师启之发之。已有教材教参统一的标准答案,无需思考,未曾愤悱,何用启发?不提出两难的真问题而组织热烈讨论,唾沫多而心得少。孔子既诲人不倦,可见也不是每教必启发。“举一反三”是培养联想类推的思维能力,教给学生求知方法远比讲解现成结论宝贵。这“一”是个活生生的典型事实,不是空头概念,只有讲活讲透了“一”,才易于“反三”。还是不会,就不必重复,让他自己想去。因材施教,就不是人人都可教,社会不需要个个当学者。

启发式的成功运用,必须有共同追求中的思想自由作空间,以挚爱学生又尊重人格的师德为基础,并非纯教学技巧问题。】

《子罕·二十七》

子曰:“衣(穿,下同)敝缊(yùn)(破旧絮的大袍。好丝叫绵,败絮称缊。那时尚无棉花,絮袍皆用丝),与衣狐貉(hé)者立(站一起),而不耻(不觉得丢脸)者,其由也与?‘不忮(zhì,嫉恨)不求(贪得),何用(用到哪里)不臧(zāng,善、好)(两句见《诗·卫风·雄雉》)”子路终身诵之(指前述《诗》句)。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贫不但身苦,更是心理压力,孔门中人也一样。子路曾自叹:“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养父母),死无以为礼(办丧礼)也。”孔子开导他:“啜菽(熬豆喝),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敛手足形,还(立即)葬而无椁,称其财,斯之谓礼。”人就怕耻衣食不如人,自己感到丢脸,在富贵面前矮三分就会人穷志短,德不能守,道无从立。子路解除了心理内压,不以恶衣恶食为耻,不羡不妒,敢于堂堂正正地与富家子并立,孔子为他高兴,引《诗》表扬。不料他“终身诵之”,自喜自满起来。孔子及时指出,这算什么高境界啊。不嫌贫爱富,一视同仁,又步步引人向上,这是圣师;句句上心,有闻必行,这是高足。有此学风,何愁育不出英才!如今学校现代化也日益贵族化,贫民子女艰于上学,在校同富贵纨绔共处,不免自惭形秽,因而有种种辛酸扭曲,闻之揪心。何为耻何为荣?人在穷时何以自处?孔门多贫贱,《论语》中有大量正视贫富的睿智明训,本章已为贫贱求学成才指出一条路。成才靠自己长志气,衣衫终竟代替不了才学。但愿贫贱学生能从中得到启示、力量与自信!】

《子罕·二十二》

子曰:“苗(指庄稼禾苗)而不秀(秀穗开花)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谷实)者有矣夫!”

《子罕·二十三》

子曰:“后生可畏也(方兴未艾,其势足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无善可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 

【两章合读,可知夫子对青年人的深情勉励与厚望。后章之义,朱子说得分明:“孔子言后生年富力强,足以积学而有待,其势可畏,安知其将来不如我之今日乎?然或不能自勉,至于老而无闻,则不足畏矣。以此警人,使及时勉学也。”不要误解成二三十岁就可畏,四五十岁都可欺,社会以青年为中心。全章皆指人一生,少不勉学,老而无闻,就完了。前章所指“苗而不秀”,是少年不等过完花季就出问题,“秀而不实”则滥吃青春饭没结好果。青少年是希望与危险并存,二者都“可畏”。长处是精力充沛,用于学则可能超过前人;不学无知又精力过剩则疯狂滥用,百般作孽,伤人害己。许多社会性暴行都以肆无忌惮的青少年为先锋,给家庭和社会带来大量灾难。表彰青年的无知狂热,煽惑青年的享乐冲动,貌似爱之,适足害之。世界性少年犯罪率剧增,可悟夫子之语重心长。】

《雍也·二十九》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至极)矣乎!民鲜(xiǎn,很少)久矣。” 

【中国人做事本以中庸闻名于世。近百年反反复复批判中庸是“阶级调和”,提倡“矫枉必须过正”,政治运动、经济跃进、文化革命、糜费摩登等极端浪潮,造成严重的社会恶果。鉴于此,大有必要弄清中庸的原意,再辨别利弊。

大略而言,“用中”是尧舜相传处理天下矛盾的成功经验,孔子祖述为君子修身行事之德;子思引入“诚心”作《中庸》,成为博厚高明的至德理论;宋儒程子不辨体用,进一步升高为:“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中庸章句》),遂将此篇与《论》《孟》并列为道统圣典。“五四”后复转而一切唾弃。宋儒说是“天下正道、定理”,抬得太高;“一无可取”更属轻狂,中庸比后来新说更富实践理智的普遍价值,经得起检验,。

“中庸”不是道理之体(如仁义忠信可谓定理)而是道理之用、行事常法。《书经·大禹谟》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信)执厥(其)中。”天下百姓百心,事理万千,事实上不可能人人都得到普施广济。尧告诉舜一个切实方法:能真诚地抓住中间(依靠大多数)就错不了。舜以后也这样传授给禹。孔子说:“舜其大智也与!舜好问(了解下情)而好察迩言(浅近的平常话),隐恶(不揭发所了解的错话)而扬善,执其两端(控制住两头的偏失),用其中于民(制订适中无偏的正策让人民执行),其斯以为舜乎!”(《中庸》)“执中”、“用中”是古圣治理复杂世事的简要方法:上下、左右、城乡、贫富、朝廷与地方的矛盾处理都只能“执中”,用中维系与和解两端,不使激化破裂。左右两端总是少数,右疯左狂皆须控制,用中就得众,可持久,顺民心、乃安天下。“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中和则天下人人相安,“一个吃掉另一个”的暴力歼灭法,则动乱不已。“庸,用也。”(《说文》)中庸即源自尧舜的用中。孔子言“中庸”,《论语》仅此一见。而书中对人事的看法,于“过”头“不及”皆致不满:弟子个性的畏葸与强梁、才器的质木与过文、生活的过俭与过奢、丧礼的过哀与不戚等,都不健全、不完美、不得体、不合礼,不中正者不可为常。唯“中道”得平正,“中常”可作规范,能久行;非常反常失常,纵风行一时、立竿见影,势不能久。故朱子《集注》:“庸,平常也。”中庸,正常而已。

正常人平常心,按理不能算君子之德,更说不上“至德”。尧舜之世,“王道荡荡,无偏无党。”君用中、民行直,上下有常道,视为当然,故中庸本平常耳,“夫妇之愚,可以与能焉,与知焉。”只有痛失正常,方知“中平正常”之可贵难得。君政失正,小人反中庸行极端,礼崩而行失中,乐坏而心不和。当此之际,仍能行中正常者上下皆“鲜矣”(夫子只言民,是偏见):极端狂热得势,转觉中庸为“至德”也。

平正社会、平常人生又是怎么被毁掉的?除了王权有偏有党,还有更普遍的心理病因。孔子有深刻观察:“道(中庸)之不明,我知之矣:贤(有本领者)者过之,不肖者(无能者)不及也。”(《中庸》)无能之辈处于贫贱弱势,不敢争取正常人权,故老是度非人生涯,是“不及”。有本领的才智之士却又总是不满足正常人生,老想着出众非凡,思出常规,欲无止境,为标新立异、哗众取宠而肆意败坏正常逞才智、显能耐。不及不能进,过者莫能止,故中正不行社会失衡矣。不肖不及的毛病,世所易知,“过犹不及”则是孔子的卓见,非深明人情世理者不能道,豪杰往往不思。古今精英,其文化思想之通病,皆鄙夷中正而罕知过犹不及,危害社会实深广于不肖者之不及。一代雄主汉武帝,靠祖上七十年之富厚基业,好大喜功,诏令天下“非常之人”来帮他建“非常之功”。士类云集,竞邀功名:外则四面出击,耀武扬威;内则八方动土,大兴宫馆;财政不足则加税改币,民贫而盗则严刑重法;“使民不倦”,一直折腾得天下户口丧亡过半(当然多是“不及”常人的不肖者),而官吏照样制造“山呼万岁”的闹剧,文士竞作歌功颂圣的赋颂。权力与文化既是治世利器,就要对天下民众负责,不得以过度狂热破坏天下人的正常生活,剥夺贫贱可怜的生活余地。古之政与教皆极重视民众的正常生活,着重锄强扶弱,保护不及的贫贱弱势,压制富贵强势的贪求。《中庸》言君子自身之道可以“极高明”,事行于众仍需“道中庸”;人一失常,则君主为妄人,学士发谬论,历史教训多矣。从这一角度说孔子中庸是“天下正道”,“天下定理”,依旧在理,不可轻訾。

中庸在国史上自觉不自觉地为中国民众所共遵久行,不全是孔教之力,实亦人生体验所得:五味和则爽口,五声调则悦耳,五色谐则悦目,阴阳交通则遂性,水火相济而身泰,劳逸结合以利生;过与不及皆致病,必“用其中”才舒适宜人。孔子观鲁桓公庙欹器(一种放在座右自戒之器),悟持满之道:“虚则欹(倾斜),中则正,满则覆(翻倒)。”(《荀子·宥坐》)古圣先哲之大智慧,不过依身理而推及于家国天下,使方方面面和而不流,以保人世安康。然需牢记,中庸是仁道之用,非道本身,不可以方法代目的。离开仁义正道,善恶是非面前一味和稀泥,是孔子深恨之“乡愿”,害中庸之德,参见下章自明。】

《阳货·十一》

子曰:“乡愿,德之贼(害)也。” 

【“乡愿”或作“乡原”。一乡之“愿”人或“原”者,何以成“德之贼”,致使夫子以少有的鄙恨口气痛斥之?前人考释不少,皆未惬人意。大约是当时流行的口语,用以指称“和事佬”一类人物。古代语词中许多现已辨认不出其初文本义,就不必费那劲;重要的是其社会实际用义。

孔子在这里照样论而不议,无说明。好在《孟子》书末有答万章问的解释:孔子思“中道”(中正之道,即中庸)之士,不可得而思“狂”(志大而才不及),又不得则思“狷”(不屑与不洁者同污)。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最好中道,不然进取之狂与洁身之狷也可造就,唯独乡原似有德而实害德,是不可教的弃材。孟子指出:这种人嘴上也“古之人古之人”大道理一套一套,似有道者;而“言不顾行,行不顾言”,真行事就反过来嘲笑古道热肠的特立独行之士:“行何为踽(jǔ)踽涼涼(独行艰辛貌)?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混得好就行了)。”八面玲珑,混得“一乡皆称‘原人’(好好先生)焉,无往而不为‘原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吃香)。”孟子一语道破曰:“阉然媚于世者,是乡原也。”周之乡很大,“五州为乡”,万二千五百户中善不善全都讨好,确实需要骟掉主见、摒弃道德、无是无非、“阉然媚世”,才有八面溜光的人缘。媚君要阉过才放心,媚俗也先得自阉直性,而后众口叫好。乡愿不偏激,极似中庸,而最害中正,故孔孟皆深嫉之,又拿他没办法:“非之无举(举不出具体事例可批评)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迎合俗物浊流),合乎污世(任何污世浊政都谄媚);居之似忠信(好行小惠买人心),行之似廉洁(吃小亏占大便宜);众皆悦之(富贵不仁顺其自然,贫贱悲苦又能慰劝,故皆大欢喜),自以为是(左右逢源貌似公正、调和是非认识全面,唯乡原独是矣),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什么都讨好,只不好直道仁德),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是而非者。恶莠(似谷之草),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孟子·尽心下》)乡愿以“阉然媚世”为宗旨,“众皆悦之”为资本,任何污世都能如鱼得水,任何正道都不可入。这一社会人心的病毒,极易蔓延而难药救。

混人缘的人生哲学,中国智者传授有“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老子》四十九章)处世“贤文”有“为恶无近刑,为善博好名”“是非面前少开口,碰到问题绕着走”等一整套做人要诀,代代相传,深入公私生活。外国进口的就更直露了:“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同盛极一时的“有权就有理”(今天应补足半句“有钱更有理”)“道德中立”等乡愿信条配套,古今中西合璧,一时间流俗奉为话语霸权。凡现实都“合理”,过去革什么命?今日改什么革?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象面前,劝说世人承认其“现实合理性”“不可避免的规律性”,是人话吗?自盘古开天地,轻清与重浊就判然分出高下,仁义与厚黑、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对立充满全部历史,是乡愿学说抹不去的事实。由于世多似是而非,才需要重温圣人之训以正本清源,明辨是非。】

《八佾·十七》

子贡欲去告朔(阴历初一曰朔,十五为望)之饩(xì,活牲)羊。子曰:“赐也!尔爱(惜,下同)其羊,我爱其礼。” 

【告朔是古代统一年月历法、安排各项政事的重要典礼。天子在每年冬末颁布明年十二个月哪天算各月初一的历法给诸侯,所谓“敬授民时”。诸侯受而藏之祖庙,每月初一再杀羊告知祖庙,表示开始新月的政事与农事了(各月民政宜何事不宜何事,周礼都详作规定,君民都“法天行事”)。实际上鲁国从文公以后,君主就不大参加告朔之礼,百年来不过主管人员还依礼办事罢了,其实不重视。故子贡觉得杀羊多余,索性去掉算了。夫子想法不同:君虽不重视,臣也得依礼,只要保留以饩告庙,尊祖的意思就还在;如果连这也免了,仪式不存,礼意遂泯,就连将来恢复的希望也没了。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也表现内容,孔子看重这个。《论语》载录,巨细精粗不择,去不去羊,实无关天下礼法存亡。昔贤将此等琐议都尊为“言为天下教,行足后世法”固愚,今贤揪住作为“复辟奴隶制”之罪证,尤诬。】

《阳货·十九》

宰我问:“三年之丧(服丧礼),期(周年)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习)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旧年陈粮)既没,新谷既升(登场),钻燧改火(古人钻木取火,四季之取火用木不同:春榆柳、夏枣杏、季夏桑柘、秋柞楢、冬槐檀。改火即取火换木,一年轮一遍),期可已(停止,谓服丧一周年即可停止,三年过久)矣。”子曰:“食夫稻也,衣乎锦也,于女(汝)安乎?”(按:古代稻、锦都是贵重之物,守丧不宜美衣食。三年是服父母丧礼,最重,按礼:既殡,食粥、粗衰;既葬,疏食、水饮;周年后转为小祥礼,始食菜果、练冠縓缘、腰絰不除。无食稻衣锦之理。)曰:“安。”(省“子”)曰:“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美味)不甘(甜),闻乐(音乐)不乐(高兴),居处不安,故不为(不锦衣稻食)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宰我之名)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三岁然后放下不抱,自己会走)。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宰予)也,有三年之爱于(给予)其父母乎?” 

【孔子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地答问,这回可真动气了。反问宰予父母死了锦衣美食你心里安不安?本想诱发他的不忍之情,不料说“安”!强压怒火,失望转成讽刺:“汝安则为之!”重说了二遍,声情并出,千载如闻。待宰予走后,夫子乃点明其心不仁,故不能明丧礼本意。最宜注意者,后儒注解专去考辨丧期长短,而夫子却只论亲情!

现存周礼典籍,最多最繁琐的就是丧礼,十七篇《仪礼》中即有三百多条,后儒争辩最勤最细的也是丧礼,实在令人生厌。亏得叫宰予一气,孔子说出情理,才让人明白礼的本义,倒也亲切。各民族各时代都有自己的礼,却很少有中华古礼那么富于人情的,也没第二个人像孔子那样纯从人性情理说礼(荀子隆礼更突出,惜全从王制治民阐发,有君理乏人情)。丧礼从何而起?古人言死人的样子“丑”“恶”,人所厌见。故“葬也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见也。”(《礼记·檀弓上》)“古之葬者,厚衣(裹)之以薪(木柴),葬之中野,不封(盖土)不树(植树),丧期无数(守丧长短无定数)。后世圣人易之(改革旧俗)以棺椁,盖取诸《大过》(圣人依《易·大过》卦之义改“丧期无数”为有定、变衣薪不封为棺葬封土)。”(《易·系辞下》)葬的目的是掩其形恶,欲人弗见。礼缘人情而人情不齐,富者过之则厚葬,如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不成。”孔子批评说:“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不肖者不及,则一扔就算。所以要订立丧礼,使过者有节制,不及者可企及。丧亲之情有两方面,恶其形则葬而藏之,思其生则哭而祭之。哀哭方面不孝哀不足,至孝又过哀而伤生,都非性之正。弁人有其母死而孺子泣(婴儿般拼命哭,几至气绝)者。孔子曰:“哀则哀矣,而难为继也。夫礼,为可传也,为可继也,故哭踊有节(有限制)。”(《礼记·檀弓上》)使天下皆可法,后世可久传。“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yǐ,哭腔尾音无花腔转声),礼无容(无表情),言不文(不咬文嚼字),服美不安,闻乐(音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三日而食(头三天可由邻居送略劝食,三日后须自己做饭强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极度悲痛而毁伤身体)不灭性,此圣人之政(正道)也。丧不过(超)三年,示民有终(止)也。”(《孝经》第十八章孔子语)古以“三”为数之多(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父母是亲中至亲,故礼取三年为终限(三年实止于第二年出头,二十五月而已)。后世礼崩,人情随之而薄。宰予就嫌长,还挺有理:礼乐不习就荒,天道也是一年一周。习礼乐为的什么?保全人性。孔子从人道论三年为“天下之通丧”的缘故:“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这三年的鞫育之劳,谁能算出有多少!服三年丧,“能有三年之爱于父母乎?”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三年与期年,夫子认为关系仁不仁。人与人之间的无私欲之爱,最初实从血缘亲情中产生,故古人常言:“仁,亲也。”】

《季氏·十三》

陈亢问于伯鱼(孔子儿子,生时鲁君送鲤鱼为礼,故名鲤字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你总听到过爸爸的个别指导吧)?”对曰:“未也。尝独立(指孔子),鲤趋(紧走)而过庭(院中)。曰(孔子叫住他问):‘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也(《诗》的语句生动,含义丰富,东周有引《诗》明志的社会风气)。’鲤退而学《诗》。他日(另一天,异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也。’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指“异闻”)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不格外亲近)其子也。” 

【一般人总以为孔子这等圣师,总有些秘学独传其子,陈亢很想打听一下。原来也不过“学《诗》”“学《礼》”而已,可说扫兴。陈亢却喜曰“问一得三”,得益良多。不能不佩服古人求学“闻一善则拳拳服膺”之热忱,素养自高。陈亢“得三”,其二得自闻(学《诗》《礼》,详后《士君子品格篇》),其一出于自悟。学而不思则罔,问而不思也只得点信息,无益于心。

君子何以“远其子”?古礼也琢磨过了。孟子说人都从慕父母、慕少艾、慕妻与子那么过来的,“至亲”理当“至爱”。《礼记·曲礼》:“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把别人对你的好感与忠诚竭泽而渔般一次性消耗尽了、全用竭了,以后再加深不可能,倒退更可怕,难以为继矣。盛极而衰,亲爱亦然。“抱孙不抱子”,除当爸时总很忙,做爷爷才有空闲抱孙外,更重要的是:隔代亲易全亲情,父子过亲易落祸根。古代礼家观人情之入微、计和睦之久远,竟至于此!(《曲礼》编者释曰:“此言孙可以为王父(祖父)尸(代表受祭者的活人),子不可以为父尸。”死后不给自己当“神主”就生而不抱,未免太势利,疑为汉儒陋说,兹不取。)《孟子·离娄上》的解释切理餍心: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事理情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讲正理孩子不听)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伤,伤了父子情)矣:‘夫子(父)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爸爸态度也不正确)。’(按:这是孩子抗争父教之言)则是父子相夷也(互相伤害)。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交换)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父子间成天用是非相攻,“亲不亲,线路分”,“杀回马枪有理,造家庭反有功”,二代人斗得死去活来,家国之“不祥莫大焉”!父子重在亲情,要教之以正,则须易子(易子则父变为师)乃可。

“君子远其子”看似疏其子,实则只有拉开距离才能全其亲情,亲密无间,冲突难解。理不可喻,却普遍存在,值得琢磨。小至个人,友情真于亲戚,暗恋妙于婚姻,爱宠物胜于仁人;中至一国,君民矛盾不及朝廷斗争频繁,宦官外戚之阴险惨毒又甚于君臣廷争;大至邦交,“以邻为壑”,“远交近攻”,“宁奉外夷,不与国民”等等,皆反亲作仇,媚疏为友。古圣制礼,固知世事多有出于理性逻辑之外者。

《子张·二十二》

卫公孙朝(卫国大夫)问于子贡曰:“仲尼焉(从何)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未尽弃于地),在人(还保留在某些人身上)。贤者识(记住或认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何处)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此章虽非夫子之语,却对夫子“学无常师”故能集大成的特点作了极好概括。后人要理解夫子之学的来源,这是个钥匙。公孙朝称“仲尼”,是孔子卒后的谥号(孔子以字为谥),则本章所录之事当在孔子身后。子贡从文、武之道仍在人间说起,大约问者之意,以为周衰礼乐不行于诸侯,而孔子对周道却知道得那么多,故问是从哪学的?子贡答:从人学的(并无孤本秘笈)。文、武德政礼治之道虽已不行于当权君卿之政,却决非从社会人心消失,它仍在人间,不过有的从大处领会,有的只记些琐节。夫子大小皆学而无专师。

这对真切地理解历史与孔子之学,都是重要指示。所谓“时代精神”“主流”“盛行”云云,都绝不可能是全社会的共同思想,没有一个社会只有一种观点。“时代主流”不过如恩格斯所指出“一个社会的统治思想,只是统治阶级的思想”而已。“顺之者昌,逆之则亡”只是统治者的一厢意愿,并非什么“客观规律”。旧政推翻,不等于旧文化思想消失;新君上台,不等于就换上新大脑。春秋诸侯恶礼而礼崩,而“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礼失求诸野”,文、武之道在人不在政,所以孔子“宪章文武”主要是向人学而讥执政。首先是见善即学,闻义则徙,不善而改,以之崇德修业;次学礼乐文献,也是先德行后艺文。“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这从《论语》全书皆可得到印证。向社会人生广取博学,故所得多切实中肯,通明事理,优于诸子。汉儒凡夫子言“学”处一律注以“礼乐典章”,误以孔子为经师,只以收罗资料当学问(自汉儒始学有常师,谨守家法)。清儒力言:“万世之学,以孔孟为宗,孔孟之学,以《诗》《书》为宗。……孔孟以此为学,以此为教,故一言一行,皆深奉不疑。”(《经室续集》卷一)“古今义理之学,必自训诂始。”(《经室续集》卷二)言孔学唯“六艺”,言经又唯训诂,以字义代思想,乌足以识哲人之卓伟。名物训诂,固为读古书识古字所当知,然终非孔子德政仁民之大道。贤者识其大,不贤记其小,后学于夫子之道亦如是。】

《卫灵公·四十二》

师冕(盲乐师名冕)(来见孔子),及阶(碰到台阶),子曰:“阶也。”及席(坐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某人在这里,某人在那里)。”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然。固相(扶助)师之道也。” 

【本章记述孔子事师殷勤周到,令人动容。古之乐师皆用盲人,取其失明而以耳代偿、辨音特灵敏之长,可谓古代善于人尽其才之一例。自周王室衰微,盛极一时的礼乐不行,乐工纷纷四散,流落而成谋生的艺人,这师冕即其一。然身为大夫的孔子,招待盲艺人“阶也”“席也”“某在斯”,悉心指引,备极弟子执相师之礼,恭敬之状栩栩如生。这是仁德也是礼敬,只有这样谦恭温良,才能随处学到有真价值的知识与本领。孔圣对残疾艺人的“相师之道”并非偶然。中华民族对任何有一技之长的乡间手艺人,业虽贱,亦概以“师”称之(如至今民间犹称收拾朽骨者为骨师),足见我民族美德之源远流长。《论语》擅于记言,此章却言与事并载,照样简练得神,生动如绘,醇厚有味。】

《述而·二十一》

子不语怪(古怪)、力(暴力)、乱(闹乱)、神(鬼神作祟) 

【夫子不谈这些反常异常的现象,是希望弟子集中精力探求正常人性基础上的天下久安之道。人生精力有限,只有笃志于道才不至迷失人生方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怪力乱神之类,事固有之。俗人好奇,津津乐道,学者无识,孜孜钻研,或亦有小道可观处。若不先立身于大者正者,则由好奇而入迷,每耽小道而迷失正道,贻误终身。故良师必须正确引导弟子的兴趣,不语怪力乱神,保护后生身心纯正,才有利社会健康。现代商业文化利用世俗好奇牟私利,大肆渲染怪异、暴力、神鬼,淹没社会对正常人生的思考与需求,以至淫乱与暴力成风,其毒化人心惑乱世道之祸,适足见“子不语”之卓识远见。】

《述而·三十八》

子温而厉(严),威(庄)而不猛(凶),恭(谨)而安(泰) 

【三语描绘孔子平日性格风采甚佳,可取作涵养个性的榜样。古代帝舜任命乐官时就交代:“命汝典(管)乐(乐教),教胄子(贵族子弟):直而温,宽而栗(谨),刚而无虐,简(平易)而无傲。”(《书·舜典》)孔子正继承了这一华夏贵族的高贵风度。参后《论政(二)》:《尧曰》“君子尊五美”。】

《子罕·四》

子绝(戒绝)四:毋(莫、别,小同)(臆测)、毋必、毋固、毋我。(办事不要想当然、乱肯定、固执己见、唯我独是。“毋我”与老庄所言“无己”、佛教所谓“破我执”,貌同而神异,切勿混淆。戒绝四“毋”是为避免认识的片面性绝对化,不犯自我中心主义,不是取消自己的情感与判断,“毋我”非“无我”。儒家主张推己及人,爱己爱人,皆立足于己,己无情则无从爱人。道佛二家皆以有情我身为得道成佛之大患,故以无己无我教世人。)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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