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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义说·论士君子品格

来源:作者:金木生 2007-05-20 13:51

世界各民族的历史上,都有一批主要不是靠权力与财势,而靠自身的道德教养受世尊敬的精英,如印度的僧侣、欧洲中世纪的骑士、日本的武士等皆是。中华以道德修养为精英号“君子”,这同孔子对君子道德品格的大力阐扬,关系最大。“君子”本不过如“王子”“公子”,是君之男子而已。由于“君”可概括各级之“主也”“长也”,而王与公则不能,是专称。故后多泛指卿、大夫、士各级贵族,用作“在位者之通称”。君子在位,其势自尊,然有德才有敬,无德则虽尊不敬。故古代制立官礼,甚重爵禄与德能相称,以贤德居位,君子尊且敬,政乃可简而治,其教不肃而成。所以君子同时又是“国中盛德者”之名。

其后礼坏而个人权力膨胀,演化为世卿世禄,权力世代垄断,势必腐败,则遗贤于野,无德居位,“大人君子”不过徒示权势爵位贵于下民而已。德与位由合而离,则政由正而不正,腐败混乱由此而起。孔子正处于这个政治与道德离合之际,思所以救正,故论政以仁,欲明天下拨乱反正之大道,论异于流俗的君子品格,则希望教养一批能抗御势利、承当大道的优异人才,因为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孔子以布衣之士自学成道,实践告诉他列国君相都不可能走正道,劳力小民又无权富之教之,能听教诲求上进者只有这班弟子,盛德君子的重任,只有指望士这一社会阶层担当了,故《论语》又往往将“士君子”连称。这里的“士君子”与《诗》《书》《易》所指的“大人君子”,社会身份与道义职能都区以别矣。大略孔子之前,“君子”指在位贵族为主体;孔子而后,《左传》《国语》与诸子之君子,转向言道德与人格者日众,可见影响之深远(只有《荀子》之“君子”往往又倒退回君主兼教主,与孔儒异)。

为了培养一批能在势利浊世笃守善道不变质的士君子,孔子从内心追求、言貌修养、应对世事、辞受取予、文化教养等所有人生侧面都提出了相当严格的高要求,以利划清君子与小人的道德层次。二千多年来,一代代志士仁人都勉力以此自修,赢得了社会和历史的尊敬。君子有了名与利,士人兢趋,贵族附雅,小人仿制,又冒出伪君子,正如儒林有后来君子与小人兢争消长。故晚明以来,正人君子激于对伪君子的憎恨,对“君子”其人其学都大张挞伐,风气既成,真小人又趁势推涛作浪,大举反道德、鄙君子之旗。世无君子,社会全面腐败不可止。在历史风浪中保持清醒,实在难,却至要,这正是君子的可贵品德之一。批判伪君子,应该倡导真君子,社会要谨防真小人,因为只有真君子,才是中华民族美德的真精英,可在历史风浪中砥柱中流。

严格说,夫子自道、论仁、论政、谈处世诸篇中的主要观点,都是君子应有之素养,所以本篇最难进行主题归类。只好不强作分割,硬立细目,以迁就体例一统。毕竟孔子教言的价值贵,本书之体例轻也。

《子罕·十九》

子曰:“譬如为山(积土成山),未成一篑kuì,装土的筐子),止(停,弃而不干),吾止也。譬如平(动词)(填坑平地),虽覆(倾倒筐土)一篑,进,吾往也。”

何晏:包曰:(为山)而未一笼而中道止者,我不以前功多而善之也。马曰:平地者将进加功,虽始覆一篑,我不以见功少而薄之也。

朱子:盖学者自强不息,则积少成多,中道而止,则前功尽弃。

钱穆译:譬如在平地,仅堆着一篑土……也是我们自己在向前堆的呀。

《批判》:譬如在平地上筑假山,虽然只倒下一筐土……(译)。这是讲人的主观能动性……但进入复杂的社会问题,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为仁由己”就变成主观唯心主义了。

【夫子借堆土成山与填平低地之成败,比喻志士成道与否,取决于能否坚持到底的毅力。仰山之高,辛苦为之,到了最后一筐可成,却心生懈怠,便觉格外疲倦,疑其难成,洗手不干了。功败垂成,是客观上山太难为抑或自身乏意志力?子曰:“止,吾止也。”只怪自弃。“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书·旅獒》)中华民族传为激励奋进不息的格言。“平地”之譬,意思相同,不过变个说法:低地填到只倒一筐就可以完全平整之际,不以小不平而厌烦不为,继续前往取土倒上,以期终成完善者,“进,吾往也。”功在吾志坚毅雄,非成功者之事特易为。

“虽覆一篑”,就是未平一篑,只欠一筐之意。古今注“平地”二字,都作名词平正之地,不知与上文“为山”的动宾结构对应,则“平地覆土”莫名其妙,强说为“在平地上堆山”,又和上文为山合而为一。释章义则始终沿袭汉儒旧说:“为山”云是“中道而止者,我不以前功多而善之”(包咸曰),平地则云:“虽始覆一篑,我不以功少而薄之。”(马融曰,二曰均见皇侃《论语义疏》引)是则都是在平地上为山,始倒第一筐土者功少而夫子善之,只差最后一筐者功多而夫子薄之,孔子何其不论理耶?俞樾言“虽覆”之“虽,当读为‘唯’”(《群经平议》),则唯善一篑,九仞反薄,说得孔圣更荒谬了。古代无中世以后“平地”作为一词用者,“平地三尺雪”(《左·隐公九年传》)亦遍地、地面平均二词之合义。“平者成也”,据《谷梁》使不平成平之义推想,夫子所譬之“平地”,实指破坎填坑、使之平成地基之“平”,故有未平虽只欠篑土之言。至于说“平地”是“建筑假山”,也太现代化了。(古棣《孔子批判》)

“譬如”云者,借劳力喻劳心,人生百事皆非易,价值愈高愈难速成,尤须志力坚毅,乃能必成。不过夫子的本意是说难不在客观,要在主观。事功成败,虽为之在人而最后有客观规律制约;自身道德成毁,要在自己志坚与否。“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下二章表扬颜渊“语之而不惰”,“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都是勉人精进不已,教人认识自己的意志力无限,德修不成中道而废者,只因自己怠惰心生,贪图安逸,战胜自己,就有出息。孟子说:“有为者辟(譬)如掘井,掘井九轫(仞,中人伸两臂之长度)而不及泉,犹为废井也。”(《尽心上》)大略人在少年时都有过向善求进之愿,也用过些力。然而掘井不及泉,弃而旁鹜,只留下废井供回忆。不知此“泉”乃我才性中良知良能之不竭真源,掘井修身即开发我之美善才性,岂可不尽心而为?德之“成人”在我之尽心。志道不移,虽贫且贱,自可以仁德之尊贵傲视富贵,粪土王侯。所以孟子教训齐宣王行仁政,王曰能力不够,孟子驳诘道:“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欤?”“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梁惠王上》)珍惜动物、保护生态,而不爱怜贫民窟,不保护贫贱生命,人不如物,独何欤?民对仁的渴求,急于水火。有何条件不备、能力不足?进止皆在己,为不为而已。孔子论士志道进德,只在坚持不懈,孟子言执政行仁,真为就成,事皆取决于“吾”之志诚不诚,坚不坚,无可推诿。】

《为政·十二》

子曰:“君子不器(用具。句谓君子非专供一用之器物用具)。”

何晏:包曰:器者各周于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

皇侃:熊埋曰:器以名可系其用,贤以才可济业。

朱子: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用无不周,非将为一材一艺而已。

钱穆:器者今所谓专家者近之。“不器”非无用之谓,乃谓不专限于一才一艺之长,犹今所谓通才也。近代科学日兴,分工愈细,专家之用日显;而瞻全局,领导群伦,尤以不器之君子为贵。

【章旨朱子《集注》已说得很明白:“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谓一材一艺而已。”夫子以“器”之一物一用,喻士之一人专一业而不通大道;“不器”则不限于一艺,学备社会人生的通识。君子志于求通行百事的本原之道,修养理顺各种矛盾的共同之德,故须博文多知,集善弘道。“不器”既指示不作皓首穷一经的固陋专家,更指明君子不得被任何外物当器具役使。君子虽业有专攻,非无事而生,然而身所事不改心所志,事以谋生,生命却不为专业拘役。孔子善畜牛羊,决非货殖财奴;知武备有勇力,决非屠夫兵器;热衷从政,不作权势工具;诲人不倦,毫无教书匠习气;孜孜整理六经,温故知新,却非章句鄙儒可比。博学多能而贯之以吾道,正是君子从业而不器的榜样。(今人每以“入世”为儒学特征,不知富贵小人最善于入世,身不离世而心不受世役使,才是哲人立世的态度。)

国家如机器,社会如大厦,任何时代的统治者都尽力将人制成国用器材,士人都求成器被用。现代富贵文化一味炫耀物质享乐之摩登,而讳言人生普遍工具化的残酷真相。随着百事分工日细,各行隔膜日深,利益矛盾递增,人际冲突迭起,学术百科皆冠名“科学”,竞相自贵自神,文艺光怪陆离,穷极怪诞“创新”……不独人沦为发财之器,连真理也堕落为“工具理性”,人为权钱器使,未有甚于今日者。马克思为人被“异化”成器物痛愤填膺,探索人性本质力量全面发展之道,与二千余年前夫子“成人”“不器”之教,同出于对人道命运的深刻忧患,非具伟大的人类关怀者不能洞察及于此。重温“不器”之历史警示,对现代社会实如醍醐灌顶,不甘沉沦者当不以寻常视之。

人类制器,本为日用,以明人贵于万物也。《易》言古圣为利民制器,器用与人道,起初原本一致。自特权起而贵贱异,私产定而贫富分,富贵者始越出正常人生所必需,以器用名贵繁富显示尊贵(如古之礼器);唯物是贪,则制作渐繁。遂有制器之专业分工,世守其业,工艺渐精,(如干将、莫邪之以身铸剑)人有成器者矣。权势愈重,财富愈集中,器用愈精贵,人被物化者益众。君主之权力,又将天下人才纳入治民之器的体系。幸而古代有道君子与食力天民还有从吾所好的自由空间,只要不羡富贵,就可不作人器(如孔颜之乐与陶潜之“守拙”)。史入工业时代而一变,无产之民不器则不得食,逼人为器矣。商业社会又变本加厉,衣食住行、空气水土,天上地下人间的一切资源,无不被资本垄断,最后消灭了个人从吾所好的生存自由。器物日富日新,只为糜费过多的钱财,全非生活必需,却把举世物力人才都化为自己高耗费之器。想古初炎帝教民植五谷而兴农,尝百草而制药;黄帝作衣冠,造器用,制货币,定律吕;皆普施民急,不私其身,器愈进民愈便,是为真文明。古圣以民为本,就不是以财为本,以士民为器。

高于政治经济的是人类道德。士志道养德,几千年中国士人创造的文化,从各方面揭露专制罪恶,抨击金钱腐臭,捍卫人性之贵,吟咏人情之美,在抵御异化中担当了主力的重任,举世无伦。史入近代,庄子的不祥预言赫然应验了:“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本真的统一),古人之大体(有机整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天下贫富贵贱断裂为两个世界,反映到学说中各有其道与术,对立的学说宣传又加深了社会的分裂和人心混乱,人成为各种主义的奴隶,学派也是制造冲突的工具。天下专家“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自美)。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备)不遍,一曲之士也。”(《天下》)专家自神其学,竞称宇宙人生之科学真理在手,顺之则昌之逆则亡,实皆“一曲之士也”。美国一成就卓著之医学权威坦言:我用全部先进仪器遍身透视,尽见我所陌生、怪异的部件在运行,却怎么也找不到清楚意识到的“我”在哪里?科学连“我”都是盲区,何况以此治理天下人?事宜不宜为,不能听从眼耳鼻舌各器官之好恶,只有心知道。心主百官,才能各得其宜,发展任何一官,都能致病全身。人文道德是统领社会百科之心灵,物质科学是服务于人道之器学。

“君子不器”,就是拒绝物欲奴役,使人成为自爱而爱人的人自己!】

《季氏·八》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轻慢)大人,侮圣人之言。”

董仲舒《春秋繁露》:不谨事主,其祸来至显;不畏敬天,其祸来至……孔子同之,俱言可畏也。

何晏:顺吉逆凶,天之命也。大人即圣人,与天地合其德者也。深远不可易知测,圣人之言也。

朱子:天命者,天所赋之正理也……大人、圣言,皆天命所当畏。不知天命,故不识义理而无所忌惮如此。

钱穆:畏与敬近,与惧则远。禅宗去畏求慧,宋儒以敬字矫之。然谓敬在心,不重于具体外在之当敬者,亦其失也。

《批判》:“小人”这里显然指要改革旧制度之激进派,包括地主阶级分子以及某些积极为社会新兴阶层利益斗争的代表人物。曾几何时,亚圣孟子却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尽心下》)

【本章从“三畏”“三不畏”论君子小人之别,也是为现代政治文化批判烈火所反复烧烤者之一。凡严肃批判,都应先明原意。

“畏”有当畏不当畏之殊。来自权势财力的压迫强制,虽可怕而心恶之,不当畏也;源于至高无上之精神力者,可敬畏而心服焉。同曰畏,压服与心服性质绝异。绝对无所畏惧,亦唯妄人耳,正常人生皆有所畏有所不畏,君子小人所畏不同罢了。“天命”是冥冥之中对人生的终极制约力,孔子下学上达到五十而知天命,七十乃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上达天命之必然,人生才把握必然而有真自信,知天命则明人生使命,脱离盲目生存而成为君子。小人不知天命,只知身欲,无所不至,故其为人卑小。知不知天命,即人之觉不觉。在古人看来,“大人君子”职在助天养民,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皆所以和天下安民生也,故当礼敬不可狎亵。小人以己度大人,故奔走奉迎,以私欲导大人,狎而不敬。“圣人之言”是先圣经历史锤炼而世代相传的宝训,尤当好学敏求,不可信口讥侮。小人不知其宝贵价值,信口戏弄,肆无忌惮。人必有所敬畏,才有自律,社会始安宁。

知敬畏者能无畏。孔曰杀身成仁,孟云舍生取义是也。所宜思考者,这一“畏上”的传统心态与孔子责上爱下的儒学精神,二者是否矛盾?这对完整如实地理解孔子,至关重要。古人以为,畏与爱都是健康社会的正常需要,不同可和。“畏上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安靖其国家……无威则骄,骄则生乱。”(《左·襄公二十七年传》)《书·大禹谟》里有两句名言,可明孔儒畏上与爱下的不同而和:“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人君)何戴(拥戴)?后(君)非众罔(无)与守邦。”孔安国《传》曰:“民以君为命,故可爱;君失道,民叛之,故可畏。言众戴君以自存,君恃众以守国,相须而立。”君民相须,上下互立,互爱互敬,才能国泰民安。孔颖达《正义》疏曰:“君尊民畏之,嫌其不爱,故曰‘爱’(可爱非君)也;民贱君忽之,嫌其不畏,故言‘畏’(可畏非民)也。”君民互相“畏而爱之”(《礼记·曲礼上》),上下都高度重视对方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价值,所以礼可以行仁,别等级是为和上下。齐桓公问“王者何贵?”管仲对曰:“贵天。……君人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背之则亡。”“君以臣为本,臣以君为本,父以子为本,子以父为本;弃其本者,荣华槁矣。”“夫君臣之与百姓,转相为本,如循环无端。”(《说苑·建本》)都是孔子君舟民水、君心民体思想的依据和阐扬。“三畏”只表现君子敬上一面,敬上有道,道在仁民。正因为畏上,所以不敢马虎事上,必辅以正。子曰:“故君命顺则臣有顺命,君命逆则臣有逆命。”(《礼记·表记》)孔子对哀公曰:“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刚毅有如此者。……上弗援,下弗推(荐),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虽危,起居竟信(伸)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礼记·儒行》)三畏激发为可杀不可辱的大无畏与不忘百姓病苦之忧心焦志,孔子效法周公敬天保民,敬畏与无畏,都有仁道一以贯之!

自荀子奉行隐恶讳败的“敬虎”保身术,孔之三畏变成荀儒畏权势、固禄位。小人儒不知天命,只顾身家性命;盗孔子之辞,侮圣人之志。畏首畏尾,谨小慎微,对近二千年文化个性的普遍萎缩,起了极大的败坏作用,祸被千秋士林。夫子批判小人反道德时凶猛如虎,见富贵强横即胆小如鼠,现今学者却有吹上了天:“小人,这里显然指要改革旧制度的激进派,包括地主阶级分子以及某些积极为社会新兴阶层利益斗争的代表人物。”(古棣等著《孔子批判》)不管旧兴地主还是新兴暴富,只要不耻不仁不畏不义,统奉为积极革新,不忘百姓之病的仁义君子则一律扫荡,此中缘故,读者大可深思。】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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