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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义说·论学篇

来源:作者:金木生 2007-05-20 13:53

这里的“学”包括“教”:“上所施,下所效(效法)也。”(《说文》)育人一事,从施授者说是教,自接受者言为学,所以古初统书作“学”,只在读时以声调区别之。何为教学?段玉裁《注》云:“《学记》曰:‘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自反(返求自身不足而进学)也。’按知不足,所谓觉悟也。《(学)记》又曰:‘教然后知困,知困然后能自强(发愤再学)也。故曰教学相长也。’……教人谓之‘学’者,学所以自觉(自觉不足),下之效也;教人所以觉人,上之施也。故云统谓之‘学’也。”世之有道无道,人之贤不肖,要在觉不觉,而觉必由学也。懂得古代教育这一朴实而弘深的本义,学绝不限于记背身外的书本知识以应付外物需要,才能比较真切地理解孔门教育思想与方针之卓绝千古,明白中华古人为什么能高屋建瓴地看教学:“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治理)民,教学为先。”(《礼记·学记》)

教学的对象是人,目的是使人自知不足而自觉求足,“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同上)学生是学与问的主体,教师是指导答疑,则只能因材施教,分别要求,只宜激发自我完善之志,待其愤而后启,循循然善举其一而诱其自行反三,总之,贵在自得,不背教条。足不足,善不善,不以君主师长之个人好恶为标准,而以得道深浅与行事宜否为衡量。道无穷而事复杂,故师生有切磋而无对立。所学关乎道之尊德之贵,人生世事都在内,严肃中有开放性的探讨自由,没有刻板标准答案和统一考试的紧张压力。这是需要终生学而不厌、全面修养之道,可造就堪任社会精神支柱、足以承传天下仁道之英才。四千年间中华教育体制之完善、思想之高超、成就之卓越,都远出于举世各国之上。其间孔子为天下仁道而育英才的经典理论与历史伟功,影响之深广久远,举世无足比拟。

《雍也·六》

子谓仲弓曰:“犁(耕)牛之子(犊)(毛赤色)且角(牛角周正。按周礼,祀典用骍且角之牛,故下文有山川不舍之语),虽欲勿用(言世人不想重用它),山川(山林川泽之神)(犹岂)(舍弃)(之乎。言祭祀山川时用此牛犊为牺牲,神岂有不歆享而吐弃之乎)

扬雄《法言·修身》:或问犂牛之鞹与玄骍之鞹,有以异乎?……
王充《论衡·自纪》:母犂骍犊,无害牺牲。
何晏:犂,杂文也。
朱子:言人虽不用,神必不舍也。仲弓父贱而行恶,故夫子以此譬之,言父之恶不能废其子之善。
《批判》:贱者必恶,就是朱熹的逻辑。

【夫子思致活泼,善于取譬。据《史记》记载:“仲弓父,贱人。孔子曰(即本章)。”(《仲尼弟子列传》)如此则人“欲勿用”是因其家庭出身卑贱不足道,并非父有过恶,夫子就自认“少也贱”。本章只是泛喻地位贱也无妨,只要成才,虽有人不想用,天地之大,总有识才器用之处,不会轻易被埋没的,仍是不患不用,勉人向学之意。虽然所学与所用多不成正比,然而人还是应该而且只能自信:学成必有用。

可是翻览二千年的注疏,却又钻进牛角尖,无法通解。《释文》明曰:“犁牛,犁耕之牛。”古有人耕牛耕二耕法,孔子弟子姓冉名耕字伯牛,司马牛名犁,都是一望而知者。训诂家必欲舍近求远炫学问,自汉杨雄《法言·修身》后,古注皆云:“犁,杂文。”(《论语集解》)清代王引之竭力考证:犁即黧,为黄黑相间之色(《经义述闻》)。至今仍沿其误(如徐志刚《论语通译》等)。进而考辨何种祀典用何色之牛,愈辨与章义愈远。又有在“之子”上做文章者。从《论语》到《史记》都未言仲弓为谁子,东汉王充博学杂收,始言:“母犁犊骍,无害牺牲……伯牛寝疾,仲弓洁全。”(《论衡·自纪》)伯牛得了重病孔子去探视,并痛惜万分地说:“命矣夫!斯人而有斯疾也,斯人而有斯疾也!”(《雍也·十》)王充说这位患上不治之症(麻风病)的伯牛就是本章之“犁牛”,仲弓即此牛之子。传到魏人王肃编《孔子家语》,又把伯牛不幸之疾说为不肖之恶,朱子《集注》从之曰:“仲弓父贱而恶,故夫子以此譬之。”后来解者进而说,其曰“犁牛之子”者,是“暗刺其名”。(《四书賸言》然当人面而讥刺其父名,夫子何忍出口?仲弓不生气?再也说不通了。连当代通儒钱穆先生都纳闷:“王充汉人近古,博通坟典,所言宜有据;然孔子何竟暗刺其父名以语其子?此终可疑。”(《论语新解》)

其实连同时人都会以讹传讹,何况是上距孔子七百年的东汉人;博闻虽事出有因,却未必可信。可信者只有经文本身:夫子对仲弓打了个比喻,祀典本来只用官牛不取耕牛,如果耕牛犊子生得合标准,即使有人不用,山川难道会抛弃他吗?必不然矣。注家为了肯定牛子才美,就给牛父平空编派上“杂色”“恶疾”“恶行”,最后附会上孔子心疼的伯牛之名,全是节外生枝,直弄得孔子也背上恶名被人怀疑方休。这类以博学无事生非的学术研究,浪费了自己和他人多少光阴!但愿今后不再繁荣才好。】

《为政·十六》

子曰:“攻(定州西汉墓竹简本作“功”)乎异端,斯害也已矣。”

《韩诗外传》:序异端使不相害。
何休《公羊解诂》:他技奇巧,异端也(《公羊文·十二年传》)
范升与陈钦争《左传》废立,互以异己者为异端。(参《后汉书》)
何晏:攻,治也;异端,殊途不同归者也。
索紞:攻乎异端,戒在害己。(《晋书》本传)
任昉:攻乎异端,归乎正义。(《王俭集序》)
朱子:范氏:异端非圣人之道,如杨墨是也。
蔡节《论语集说》:吾道既明,则异端自熄。
戴震:端,头也;凡事有两头谓之异端。
崔适《论语足征记》:害在攻,不在异。
程树德《论语集释》:若夫党同伐异,必至是非蜂起,为人心世道之害,故夫子深戒之也。
钱穆:异端者,一事两头。此盖夫子教人为学,不当专向一端。
《批判》:钻研异端邪说,那就是灾祸呀。(译)当时在孔子看来,异端已不少,且有重大影响:如史墨的观点、管仲的唯物论、无神论,当然不合周礼,是不合正统的异端邪说。

【夫子告诫世人,如果把人生精力用在钻研非正常的怪异事物上,这就有害了。《书》云:“不役耳目,百度惟贞。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旅獒》)攻治异端小道之害德病民,古人素有明训。这一提醒对现代世人尤其宝贵。章旨也不复杂。义说参见“小道可观,君子不为”章(《立身处世篇(一)》:《子张·四》)。然而后人对异端的理解与态度愈来愈分歧,所以对字句训解就有大量异说,以致本章成了聚讼不休的焦点之一。为辨明夫子本义,又不得不对关键词作些历史考释。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矣”,旧注或说是从事扬墨佛老之学有害儒道,或言攻击异端邪说则其害可止,或曰异端与儒是殊途同功,攻之则损害大道,又自树怨敌而害己;又有说异端是事之两端,使两端相攻则各去其害而同归中正。晚近多倡大道宽容,不可相攻,一攻则是非蜂起,争论不已,其害尤甚云。很显然,注家多想借注释夫子之言贩卖自己主张,则《论语》无正解可言。解读虽有一定自由,然而文本更有不受歪曲的权利;夫子之心与注解者己意不一时,便应该分开说明,不得强加古人。

“攻”有二义,“攻其恶毋攻人之恶”“小子鸣鼓而攻之”为讨伐攻克之意,犹今语攻击批判。“攻”之初义却是治事,其字从工得声亦兼义,古书主要指工匠制器,如攻金攻木攻玉攻皮,指专攻一业习一技。章中“攻乎”异端,味其辞气当属专究于异端之事,“攻乎”明非攻击之意。《论语集解》注:“攻,治也。”是对的。

东汉以后学有正统,“异端”始成邪说的代词,自韩愈表彰孟子“抵排异端,攘斥佛老”之后,更使异端与佛老混为一谈,牢不可破。至今《汉语大词典》释曰:“古代儒家称其它学说学派为异端。”并引朱子《集注》:“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又征引唐玄宗《孝经序》:“夫子没而微(精要)言绝,异端起而大义乖。”孔子不知后来会有杨墨出,哪能预戒于先?唐玄宗所指乖离经典大义者,序文指明是《春秋》学分五传、《诗》分四家之类,各执一端遂乖离大义,正是儒学本身之分流别派,此异端与非儒诸学无关也。(玄宗所言,全据班固《汉书·艺文志序》,可见唐帝对国学犹深于今之学者也。)《汉·志》载儒有五十三家之多,可见异端分裂之严重,然孔子不知,与章旨无关。孔子时代不存在以“异端”为非儒学说的观念,异与端二字须分解才可合说。“异者,异于常。”(《释名·释天》)《论语》“异于吾所闻”“子亦有异闻乎”,异皆不同平常之义,有故国才有“异邦”,有常才有异。“端,直也,从立耑声。”(《说文》)直立故“端”又训“正也”。“异端”即异于正常直道者,非常不正之事概属之,如夫子所不语的“怪力乱神”之类即是。子虽不语而世固有攻治之者,故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中庸》)反复说明君子所治之道当本诸身、征诸庶民,有益正常才是天下达道,不可攻治怪异小道。子夏言:“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子张·四》)行怪治异之小道,皆指实事,非抽象之道,其事异于常行,非异于正统学说。春秋之末,天下无统,孔子之道不行,何来儒学正统排斥异说之观念?古今对异端的注解既违背春秋历史事实,则攻击异端学说亦失据。其时虽学无正统异端之分,而世事有正常异常之殊。古今世俗好奇异喜怪事,多有乐于治非常之小道者;纵有可取,然不能致远,无益身心,不达天下,得不偿失,害甚于利,故不可为。此章正为这类不急之务而发。“斯害也已矣”,这就滋害了啊,句尾三字迭用加深害的肯定语气,类似句例《论语》中多有,从无在“也已矣”中挑出“已”字解作停止之例(参见《君子品德篇·〈子张·一〉》)。故所有攻异端可止害诸说,皆不能成立。

孔子是中国第一位卓绝的哲人,虽圣名震千古,其思想实未尝独尊于世。当世尚无反儒学派,故夫子论而不辩。身后战国诸子继起,儒成了辨难中心,孟、荀不得不且辩且变,至秦焚坑而息。秦汉之际,法道代兴。至汉武帝时董仲舒始以公羊之义推明孔子,其言仍先六艺后孔术,《史记》曰至圣,也因“中国之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至东汉班固修《艺文志》,首列《六艺略》为王道政教之经典,而“儒家”入《诸子略》,《论语》《孟子》名“传记”而非经典,孔子位于周公之下。魏晋六朝老庄与佛道争雄,更无论已,唐帝多持儒释道三教论衡态度。宋儒程子始将《论》《孟》举为经典,然宋帝多主王安石的法家新学,仁人儒士遭全面持久迫害者,唯宋为甚。元明清之儒,纠缠今文古文与汉学宋学之门户,违仁日远。所谓二千年中“儒家独尊、压制异端”之类道听涂说满天下,实出于近世反孔需要而散播,君主专制绝难真行仁政德治,更何况“独尊无二”!

至于“有容乃大”,则是要求王者宽以待下,容受批评,孔子所言“尊贤容众”是也。宽容非谓思想家可以在是非面前不开口、互相不批评、只满足于发些无关痛痒的空论。容忍富贵不仁,即对贫贱残忍,岂有人文学者而可不关心人!指出治异端之害,正是爱人,有仁乃大!

先王古政极其尊重民性之异:“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修其教不异其俗,齐其政不异其宜。”同时又严禁制造奇怪新异而破坏社会正常生活:“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礼记·王制》)杀攻异端惑众固过严,然而较诸现代一面推动五方四海之民衣食器用全球一型化,消灭个性之多样,同时又不断新造反常的淫声奇器以巧取豪夺,肆意制造大批百姓破产,不是更接近人性的正常需求吗?】

《为政·二》

子曰:“《诗三百》,一言(一句话)以蔽(总括)之,曰‘思无邪’(借用《诗·鲁颂·駉》中末章的诗句)。”

何晏:“思无邪”,归于正也。
皇侃:卫瓘:邪去则合于正也。
李翱:《解论语笔》:《诗》始乎风,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故终无邪。
邢昺:《诗》之为体,论功颂德,止辟防邪,大抵皆归于正。
朱子: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
《批判》:其实孔子对《诗》三百篇的内容未必一一认真研究过,那些怨天恨天骂天的诗,还有反对剥削的诗,孔子绝不会肯定他们“无邪”的。

【“无邪”是夫子对《诗三百》(汉后立为官学,尊为《诗经》)思想内容的总评,对以后确立言志诗在中国文学(甚至文化)中的崇高地位,起着巨大作用。

“思无邪”是夫子引《诗》论《诗》之语,更是教弟子如何“兴于《诗》”之大法。原诗四章,每章在最后见志处有“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句式全同,“思”为心思之意,自郑玄《笺》、孔颖达《疏》、朱熹《传》而下皆无异义。今人郭绍虞改取清儒陈奂《诗毛氏传疏》等说(本于《项氏家说》),注“思”为“句首语气词,无实意。”(大学教材《中国历代文论选》)学者纷纷从之,其实不确。《》之末二句:“思无邪,思马斯徂。”上句之“思”乃实义,下句方为语助词。《论语》用“思”,更大有精意。盖《诗》乃四百余年间自朝廷至民间各就其事言其志之总集,情事纷杂,或疑其有正有邪之异,而夫子举全体而通言曰:“思无邪!”事异情殊,而同本性情之真,天性无邪,真情不伪,则诗思无邪可言也。程子曰:“思无邪,诚也。”王国维云:在后人看来,有的诗“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粗俗)词者,以其真也……非无淫词,读之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人间词话》)夫子所以严厉批评郑声以淫乱雅者,因淫声故作淫邪以媚俗,非出性情本真;而从不指责《诗》之好色,反以为乐而不淫者,知此皆天性至情之自然流露也,凡自然天真,无不合理。夫子贵诚贱伪,其学立足于直性真诚,故《三百篇》无不可宝。汉儒而后说诗贵礼义非贵性情,其学基于荀卿诗言圣人之志,专依礼教言淫贞,故自汉而后之诗文不断有爱情悲歌与淫靡之音并出。

不但《诗》思真诚无邪,读者之兴思尤当戒邪念歪想,“必使无所思而不出于正。”(朱子《诗经传》)对时人择善而从,不善而改,于前言往行之好古知新,尤宜见贤思齐,学求进德,不在挑剔古人,亦不停留在求客观知识上。《左传》载春秋时列国借《诗》言志二百多例,《论语》言《诗》十来次,天下谁都可引《诗》喻志,而从无专究《诗》本义之专家(可知后来四家《诗》之章句解说,俱非出孔子之口),亦无以作诗为业之诗人。《诗》无达诂,只是兴想之媒触,蕴含种种引申类比的使用可能性。故《诗》皆无邪,只有用者之思或有非礼、不类、不善诸失。本章之旨,要在指示学者之心无邪,不在辨《诗》本义之邪正。参观夫子表扬子贡、子夏二人“始可与言《诗》已矣”,足证所谓无邪之思,即能告往知来、启发新知的学用者之所思。

朱子未能完全跳出汉儒窠臼,离开孔子以诚伪论《诗》,而以礼义是非评估诗情,就陷入无可解脱的矛盾:“盖《诗》之言,美恶不同;或劝或惩,皆有以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诗经传》)诗既有美恶,则读者不可能皆得性情之正。就今日观点看,阅读文艺需有弃有取,不可盲从,理固如是;然“思无邪”之章旨终不在此。诗道性情,各咏其事,本不为教世。学诗者心无邪,才能皆用于正耳。至于假夫子“无邪”之旗另立政治内容标准,谓自魏晋至二宋诸诗人“思无邪者唯陶渊明、杜子美耳,其余皆不免落邪思也。”(张戒《岁寒堂诗话》)甚至提出要将《国风》之“淫诗”放逐出《诗经》,则根本不知夫子论《诗》评人皆贵真而恶伪、不贵体而贵用之义。古今卫道而贼道,岂止一端。其余参见《士君子品格篇》:《泰伯·八》“兴于诗”部分。】

编辑:潘瑞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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