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在北十七授课瞬间

　　注明：本文为方朝晖老师在第十七期北辰青年领袖营的讲稿摘要，已经过老师校订。

治学之路

　　“我是在80年代上的大学，那是一个思想解放运动的崭新时代。”方朝晖老师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与大家分享了他的治学之路。他说，当时国内高校盛行的是存在主义、自由主义和弗洛伊德的思想，他们接受的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价值观念。到了90年代初，“我们这一代人中的许多人，逐渐对世界失去信心，在精神信仰上陷于崩溃毁灭。看到这个世界一片苍茫，没有希望，没有出路，没有激情，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足以感召自己。”方朝晖老师的国学道路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下展开的。

　　方朝晖老师本科学的是高分子材料，研究生是在复旦哲学系读自然辩证法专专业，学的是科学技术哲学。博士的时候读的是现代外国哲学，学的是德国哲学，所以一直到博士毕业，都没有正式的接触中国古典思想。他幽默地说：“那时候我完全是中国哲学的门外汉。”

　　1992年，一代青年人的偶像顾城自杀。这个曾经翻开了崭新生命乐章的人，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轰动了整个中国。顾城先生的去世让方朝晖老师认识到，如果内心不是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学到的所有的知识，赢得的所有的光环，挣得的所有的奖励，都是没有价值的。于是，方朝晖老师开始反省：为什么读了那么多的书，认为自己学到了人间所有该学的东西，却活得并不幸福和快乐？他开始觉醒，自己也需要像顾城先生那样去正视和面对这一代人在精神上的幻灭。方朝晖老师回忆道：“有时我躺在单位分给我的宿舍的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树叶在空中飘荡，觉得自己的生命一点根基都没有。”

　　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方朝晖老师在一本关于传统文化的杂志封面上，看到一副对联。对联写得非常美，有很深的国学底蕴。方朝晖老师被深深打动，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冲动，居然提起笔来给杂志的主编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向主编倾诉了内心深处无限的痛苦，同时也把自己的人生经历一一道来。意外的的是，主编竟然回信了，还真诚地邀请方朝晖老师去他家做客，希望当面聊一聊。见面之后，主编反复追问方朝晖老师写信真正的用意何在，这封信背后有没有什么隐藏更深的意图没有表达出来？“没有！”方朝晖老师说，“我心里想的就是口头表达的，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于是二人达成一个约定，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方朝晖老师要背诵《大学》和《中庸》。经过反复的背诵和抄写，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方朝晖老师把《大学》和《中庸》从头至尾读写了无数遍。 方朝晖老师感慨，《大学》和《中庸》不仅领他入国学之门，也救了他的命。

　　《大学》《中庸》中，真正驱动方朝晖老师灵魂的，不是那些豪迈壮气的句子，恰恰是《中庸》里讲怎么孝敬亲人的朴实告诫：“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他深情地说，“我是在一天早上读到这句话，泪水就流出来了。”为什么会这么感动呢？有两个原因：第一个，这句话昭示了我们与祖先、与亲情最深刻最亲密的联系，它们就是我们的根；第二个，是为古圣先贤的真诚感染。古人叫我们孝敬自己的亲人，肯定不会是骗我们的。触摸到这样真实的生命体验和感悟，方朝晖老师读书更加用心了。

　　《大学》和《中庸》带给方朝晖老师强烈的震撼，他不断地思考追问：那么为什么我不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多学一点国学经典，系统全面深入的去学习一些国学经典，这样就能够从中得到更多的比《大学》和《中庸》更加丰富的指点人生的智慧。直到94年评上副教授之后，方朝晖老师才开始正式学习国学。其间经历了几次工作调动，在清华大学所教授的方向也数次变动，最后转换到了中国传统文化方向。

　　过去几十年的中，有心灵上的创伤，也有学问上的弯路。方朝晖老师总结道：学国学，最好不要有太多的先入为主的目标。有些老师可能跟你讲，文化对于我们是多么的重要，文化软实力对于我们是多么的重要，国家民族需要文化、需要国学，当然这些毫无疑问都是正确的。但是在我们刚开始接触国学的时候，我们没有必要给自己背负过于沉重的国家和民族的重担。等到你在之方面真的已经确立自我了，走向成熟了，你自然可以承担起这些方面的重担，但这是将来的事。我们学国学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我们生命的健康发展，是为了我们活得更有意义。也正因为是这个原因，我们没有必要因为学国学，把自己封闭起来，就不学人类其他重要的学问，不学人类其他的学科。那是非常荒唐、自欺欺人的一种思维。方朝晖老师坦言，他虽然抛弃了西方自由主义的一些思想，这些思想仍然非常深刻地影响到了他直到今天的思维方法和心灵结构。那就是：这些思想关注每个人的尊严和价值，以每一个人的尊严和价值为生命的终极目的。

学习之法

　　方朝晖老师指出，学好国学要抓住两个最基本的东西：第一个是读经，第二个是修身。

　　国学的基础在于经典。读的经典越多，对古人的思想认识得就越深。阅读中产生的共鸣，使得我们能更能体会经典中所包蕴的智慧。国学的生命力靠修身来体验和理解。而修身有内在的修身，也有外在的修身。内在修身如《大学》的格、致、诚、正。外在修身包括礼乐训练和外王实践。比如礼仪、琴棋书画等，均属礼乐范畴。古人认为它们也是一种修身。按照《大学》上的观点，齐、治、平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修身。这两者都是外在修身。

　　谈及国学的内容时，方朝晖老师认为大体包含三个方面：第一个是经典，包含国学的大量的文献资料和典籍。从五经到十三经，还有经史子集。第二个是修身，修身是一个人的自我要求。第三个是礼乐，这是外在的东西，是行为规范或者学习人生实践方面的东西。

　　我们每个人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学习国学呢？

　　方朝晖老师认为，首先要选一两本最经典的国学经典，把它好好的读通读透，真正的用心地去体会它。按照朱熹的说法，读经典就像鞭子抽在自己的脊背上一样，能够抽出一道道血痕来，要以这种精神来读经典。哪怕仅仅只读一两本，如果你真正把它读懂了，读透了，就会有了非常好的基础。

　　方朝晖老师说，他们历史系李学勤先生曾经劝年轻人不要害怕国学经典多，几十年也读不了。为什么呢？李先生比喻说，每一部经就像是一片森林里的一棵树。当你走进这片森林，发现每一棵树都是相互独立的，不是相互依靠的。但是如果你挖到大地的深处，就会发现所有这些树的根都是紧密相连的，都是牢牢捆绑在一起的。如果你从一棵树的树根挖起，你可以慢慢的顺藤摸瓜，把所有这些树的成长的机理都搞透。李学勤先生的意思是，通一经而后能通群经。学习经典，先搞通一经，然后所有的百经都会慢慢地融会贯通。读经不要追求多，不要追求量，而是能够真正的用心去体会古人经典当中所蕴含的做人做事的道理。

　　方朝晖老师说，钱穆先生提出要对历史抱有温情和敬意，我们则要对儒家经典、国学经典抱持温情和敬意。《大学》和《中庸》让他产生了对经典的温情和敬意。初读时，没有人指导读书方法，虽然文本已经相当的熟悉，但它就像过眼云烟在空中飘浮，没有深入心灵深处。“在老先生的引导下，我开始以整个精神和生命认真感受和体会这两本书。书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就如同琴弦，每拨一下就能够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方朝晖老师说正是这个原因，才得以构建了生命与经典的链接，生命彻底地发生了改变。由此可见，读经典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掌握恰当的方法。

　　第二个就是修身。方朝晖老师写过一本书，叫做《儒学修身九讲》。他在这本书当中，从若干个方面来讲古人的修身思想的问题。方朝晖老师认为，他在这本书中表达的最重要的观点之一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能随便跟着感觉走的。怎么做到这一点，这也就是所谓修身的方法。他讲到了两点：一是学会自省，二是练习守静。他说，我们从小到大养成的思维定式，一旦形成，就可能永远无法突破。这些定式，也可能成为我们的人生陷阱，让我们永远无法从中走出来。上世纪60年代，美国有一个杰出的科学哲学家叫托马斯*库恩，他写了一本很有名的书叫《科学革命的结构》。这本书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哲学和科学史的范围，影响到了包括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许多重要领域。原因是什么呢？库恩先生在这本书里做了一个调查。他调查现在人类历史上几次推动科学革命的伟大的科学家，当初是怎么提出那些新的、创造性的思想？他们凭什么推动了科学革命的发生？库恩先生发现一个意外的情况，这些科学家当初在提出自己的新观点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和根据，足以推翻现在占统治地位的观点和定理。其实他们所掌握的材料，在逻辑性和牢固性上，是比不上现在占统治地位的那些观点和定理的。比如哥白尼提出的“日心说”，在当时并不是掌握了充分的材料和根据。比起托勒密天文体系来说，其在理论上的严密性和严谨上是相差甚远的。因此库恩认为，这些科学家在日后成为世界级的科学家，推动了科学革命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们突破了人类思维常识的陷阱。

　　我们从小生活养成惯性，包括我们成长的环境给我们从无形当中加上了一道又一道锁链，一层又一层天花板。其实我们一般人很难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论语》里面讲“吾日三省吾身”，古人讲“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其实讲的是我们对于自己的无知、对于自己的局限性，要保持高度的警醒。每个人随时都可能稍不小心就掉进去人为设置的陷阱里去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学习是一个不断自我突破，自我超越的过程。而修身是让我们突破自己性格当中的那些缺陷和陷阱,自我反省和自我面对的过程。

　　那么为什么要守静呢？方朝晖老师认为静下来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十分重要的。他在给学生上选修课时，上百人的大班，每一次上课之前，都会要求所有的同学跟他一起先静坐五分钟，之后才开始上课。在期末结课的时候，他要求每个同学在这门课的网上自由讨论区域板块发表不少于一千字的帖子。发现这个版块里讨论静坐的文章有时达到一半左右。每学期课程结束写的论文里面，最多的时候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主动地谈到了每周二晚上的静坐。一些人每次静坐完了以后，就期待着下一次静坐的到来。因为从小到大，所有的老师告诉他们的是如何去动，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们如何去静。

　　早在先秦时期，学者们就重视“静”。《大学》讲“静而后能安”，诸葛亮也以“非宁静无以致远”来警戒后世子孙。其实，《礼记》里提到的“斋戒沐浴”，也是一个守静的过程。道教和佛教一直是有禅修，特别是佛教里面禅修是做事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到宋代以后，李侗等人讲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为什么我们人一定要学会让自己静下来？实际上这是由很多的因素所共同决定的。首先现在我们每天都是忙忙碌碌，但是在这种繁忙当中，我们未必真正能够静下心来考虑自己生活当中的很多事情，包括自己性格当中的很多弱点的根源在哪里。我们往往都是在来不及把问题足够的考虑清楚之前，就已经匆匆忙忙地做出了决定。

　　方朝晖老师讲到他的一位学生曾经在课程作业里面用“忙、盲、茫”三个读音相同的汉字来形容我们当代人的生活。第一个忙是形容我们今天的生活状态，第二个盲是说明我们生活中的盲目性，第三个茫是说人在内心深处对于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对于自己人生的终极目标、终极意义感到茫然。所以静下来，是希望能够摆脱这种盲目和茫然的状态。人只有在彻底的静下来以后，才有心情把一些问题真正的想明白。人的心灵世界好比是一滩浑浊的水，只有沉淀良久才会清澈透明，才能照见万物。

　　从某种意义上说，修身是需要天长日久去积累、去磨练的。但是当我们日常生活当中应对事物的时候，遇到了一系列具体的问题和困境，该怎么办？方朝晖老师发明了这么一个办法，即诉诸“心”、“性”、“理”。“心”就是回到自己的本心和良心，要以良心作为自己做人的一个基本原则。“理”就是搞清道理。我们要相信，万事万物都有一个理在。我们只要顺着道理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道理，最终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我们的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切总是心想事成，但是只要我们相信“理”，心里就里踏实下来。如果说有天灾人祸降临，我们抵挡不了，那么我们就选择顺天命、尽人事吧。用孟子的话讲，叫“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

　　“我有一个观点，就是我们要学会跳出儒家看儒家，跳出中国看中国。”方朝晖老师认为，如果你真的从人性自身的实际需要出发，那么你可以在诸子百家当中，在人类所有文化当中去穿梭，找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儒学如果真的是那么伟大，它恰恰是在和所有这些百家的比较当中，才能够呈现出它的伟大，而不是因为把我们自己封闭起来，孤芳自赏的认为它伟大。那肯定是一个错误的理解，对儒家思想的一种错误理解。

浅谈中西文化

　　关于如何认识中西文化，方朝晖老师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认为西方人的学问和中国人的学问，它是代表人性在自我探索和追求的时候的一种不同的途径，它们并不一定是相互矛盾的。今天主宰全世界的西方文明，它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诞生的？方朝晖认为，西方文明诞生的前提之一，是我们中国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那就是认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天地、这世界是虚幻不实的。迄今为止，除了中国所代表的东亚文明之外，人类绝大多数伟大的文明都是建立在类似的前提上，即认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由大地山河所构成的这个世界是虚幻的和不真实的。

　　中国文明和西方文明从一开始就是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但是今天它们已经是无可避免的要发生碰撞，而且中国人是无可避免的要去学习西方这套强大的知识体系和科学方法。方朝晖老师提出我们应该多掌握一点西方的科学方法，“我们可以在不接受西方人的上述世界观的前提下，来学习他的科学知识，把它变成我们发扬人性的工具和手段。”

　　在中国看来，我们的家园只有一个，我们的世界是独一无二的，如果它崩塌了，我们所有的安全感，所有的寄托和希望，也都找不到落脚点。所以我们中国人追求天人合一，最渴望世界和平。但是，我们同时也认识到，我们今天对人类其它文明的理解还是非常肤浅的，还需要用更多的时间来理解人类其他伟大的文明。人类是可以拥有多种不同的自我拯救的道路的，人类其他文化也可能塑造出完全不同的世界，让几十亿人在其中安住。

　　最后，方朝晖老师希望大家能够开阔视野，多去了解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