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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终局:才位错置的悲剧

2018-11-01 14:50:00  作者:孟祥才  来源:济南大学学报

  南唐后主李煜(937—978),是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的最后一位国君。他的祖父李昇是原吴国主杨行密部将徐温的养子,随徐温在军中任职。后唐天成二年(927)徐温死后,他得以执掌吴国政柄,不久逼迫吴国主“禅让”帝位,改国号大齐。再后自认定为唐宗室建王李恪之后,恢复李姓,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李昇在位七年病逝,他的儿子李景(916—961)继位,他就是李煜的父亲。建国后的南唐,在十国中虽然是疆域较大的割据王国,但所控地区也仅及今之安徽、江西的大部和江苏、福建、湖北的一部分。其北面以淮河为界,先与控制中原的后周王朝,继而与代周而起的宋王朝对峙;东南方向与据有今之浙江、福建大部分的吴越和闽两个政权为邻;南方与控制今之两广地区的南汉相接;西部则是占据今之湖北沙市和宜昌的南平以及控有今之湖南全部和广西北部、贵州东部的楚国。而对其威胁最大的则是后周和北宋。显德二年(955),周世宗南征,渡过淮河,在正阳(今安徽阜阳东南)大破南唐军,进围寿州(今安徽寿县)。当时的后周禁军统帅赵匡胤指挥周军与南唐军战于涡口(今安徽蚌埠北)和滁州(今属安徽),取得重大胜利。李景明白难与抗衡,只得派出使者,向周称臣,愿为附庸。接着又献出濠(今安徽蚌埠东)、寿、泗(今江苏盱眙)、楚(今江苏淮安)、光(今河南潢川)、海(今江苏连云港)等六州之地求和,但未获首肯。显德四年(957),周世宗继续进兵,大破南唐军于紫金山,攻克寿州。当年冬,又克濠、泗二州。第二年春,再克楚州,进围扬州(今属江苏),摆出渡江南下的架势。此时的李景恐慌万分,自动提出割让江北的土地,称臣纳贡,禀周之正朔,“上表称唐国主”,将自己降至诸侯王的地位。

  建隆元年(960),赵匡胤取代后周,建立北宋。李景不断纳银输绢,贡献乘舆服御物,不仅庆贺北宋王朝在统一战争中取得的每一个胜利,而且在每一个节日前必定送上一份祝嘏的厚礼。但面对北宋王朝咄咄逼人的统一之势,李景还是终日处于惶恐不安之中。他一面秘密做些战守的准备,以防不测;同时更小心翼翼地讨赵匡胤的欢心,以延宕宋军征伐的步伐。建隆二年(961),李景在迁都洪州(今江西南昌)不久后病逝,将一个风雨飘摇的割据政权交给了儿子李煜。平心而论,李景实在也不是一个做国君的人选,但却不能不接下父亲留下的基业。当他接手南唐的时候,这个政权正处在最兴旺发达的岁月,“跨据江、淮三十余州,擅鱼盐之利,即山铸钱,物力富盛”。他开始也颇想振作一番,“尝试贡士《高祖入关诗》,颇有窥觎中土之意”。然而,他这点豪气很快就消失净尽,因为中原王朝不久即陈兵长江,形成泰山压顶之势,他们咸鱼翻身的希冀已经完全破灭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于步步退让中打发日子,最后以45岁之年撒手人寰。不过,李景在文诗词创作方面表现了过人的才情,他也有意将一批文学家吸引在自己周围,形成了一个以宰相冯延巳为首的创作群体,留下了一批有价值的诗词作品,构成了由唐诗向宋词过渡的桥梁。他本人流传至今的词作只有五首,描绘了重楼、落花、青鸟、绿波、翠叶、细雨、微风、玉笙、鸿雁、鹧鸪,还有柳堤芳草、辘轳金井,抒发着贵族青年男女细腻而凄婉的思绪,完全看不到君王的气势和豪情,但创作技巧已臻成熟,遣词造句颇见功力。例如,他的《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就写出了深秋时节贵族少妇对远戍边塞丈夫的怀念,墨与泪俱,情深而意切,受到冯延巳、王安石赞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大有众芳荒芜,美人迟暮之感。”

  李景这位南唐中主,政治上虽然毫无建树,但他传给儿子的文学基因却得到了发扬光大。

  二                                                        

  在李煜出场之前,我们之所以比较详细地交待他的祖父和父亲,目的是为了展示他作为一个割据的小国之君是在何种条件下继续自己的生命途程的。

  李煜字重光,本名从嘉,是李景的第六个儿子,“少聪悟,喜读书属文,工书画,知音律”。虽然他与五个兄长一起不断被父亲加官进爵,累迁诸卫大将军、副元帅,封郑王,但由于隔着五位兄长,看来他继承君位的可能微乎其微。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的五位兄长排着队般地一个个走向死亡,继位的历史重任就自然地落到了他的双肩上。当立为太子的李冀寿终正寝,李煜就被改封吴王,立为太子监国。建隆二年(961),代死去的李景做了南唐国主。此时的南唐已经失去江北的大片土地,局促于江南一隅。李煜袭位后,急忙派自己的户部尚书冯谧出使宋朝廷,献上金器二千两、银器两万两、纱罗缯綵三万匹,同时“奉表陈绍袭之意”。这份表文是这样写的:

  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疎利祿。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继倾恳悃,上告先君,固匪虛词,人多知者。徒以伯仲继没,次第推迁,先世谓臣克习义方,旣长且嫡,俾司国事,遽易年华。及乎暫赴豫章,留居建业,正储副之位,分監抚之权,惧弗克堪,常深自励。不谓掩丁艰罚,遂玷缵承,因顾肯堂,不敢灭性。然念先世君临江表垂二十年,中间务在倦勤,将思释负。臣亡兄文献太子从冀将从内禅,已決宿心,而世宗敦劝旣深,议言因息。及陛下显膺帝籙,弥笃睿情,方誓子孙,仰酬临。则臣向于脱屣,亦匪邀名,旣嗣宗枋,敢忘负荷。唯坚臣节,上奉天朝。若曰稍易初心,辄萌异志,岂独不遵于祖祢,实当受谴于神明。方主一国之生灵,遐赖九天之覆焘。況陛下怀柔义广,煦妪仁深,必假清光,更逾曩日。远凭帝力,下抚旧邦,克获晏安,得从康泰。然所虑者,吴越国邻于敝土,近似深仇,犹恐辄向封疆,或生纷扰。臣卽自严部曲,终不先有侵漁,免结釁嫌,扰干旒扆。仍虑巧肆如簧之舌,仰成投杼之疑,曲构异端,潛行诡道,愿廻鉴烛,显谕是非,庶使远臣得安危恳。

  李煜这个表文,写得词气卑恭,字里行间,充满孤苦哀告之意,冀望宋朝廷承认南唐作为附属国的地位而苟延残喘。此后,李煜在处理与宋朝廷的关系时更是陪着十二分的小心,“煜每闻朝廷出师克捷及嘉庆之事,必遣使犒师修贡。其大庆,即更以买宴为名,别奉珍玩为献。吉凶大礼,皆别修贡助”。乾德元年(963)他再次放低身段,“上表乞呼名”。三年,“献银二万两、金银龙凤茶酒器数百事”。开宝四年(971),“又以占城、阇婆、大食国所送礼物来上,又遣弟从谦奉珍宝器用金帛为贡,且买宴,其数倍于前”。对李煜刻意屈尊而示好的行动,赵匡胤也给予相应的回应。然而,随着宋朝廷统一步伐的加速,李煜感受到的威胁却一天天加重,他也以不断地放低身段的行动巩固宋朝廷对自己的信任:

  会岭南平,煜惧,上表,遂改唐国主为江南国主,唐国印為江南国主印。又上表请所赐诏呼名,许之。煜又贬损制度,下书称敎;改中书门下省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御史台为司宪府,翰林为文馆,枢密院为光政院;降封诸王为国公,官号多所改易。五年,长春节,别贡钱三十万,遂以为常。

  李煜这一系列的行动,无非是大幅度减少自己政权的独立色彩,使之愈来愈像宋王朝辖下的一个诸侯国,以便最大限度地消除赵匡胤的疑忌,冀以最大限度地延宕自己政权存在的时日。而赵匡胤尽管表面上对他示以优容,但实际上对他的监视和限制却与日俱增。赵匡胤为了进一步控制他,在开宝五年(972)任命李煜弟从善为泰宁军节度,赐第留京师,实际上是作为人质监控起来。这使李煜更加恐慌不安,于是以表面顺从为掩护,暗地里进行军事抵抗的准备,“虽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礼,而内实缮甲募兵,潜为战备”。如此一来,他与宋朝廷的军事冲突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李煜的行动自然逃不过赵匡胤鹰隼般的眼睛。在赵匡胤统一南唐的谋划中,显然是和平和战争手段的双选。他先选择和平统一的道路,要求李煜来首都汴京,“太祖虑其难制,令从善谕旨于煜,使来朝”,打算将其变为阶下囚以后再和平接收南唐统治区。李煜觉察赵匡胤的企图,“但奉方物为贡”,却拒绝赴汴京。他的举动,使赵匡胤明白表面顺从的李煜实际上是首鼠两端,心怀异志,这自然是不可接受的。于是在开宝七年(974)毅然下诏命令李煜“赴阙”,李煜的牛劲也上来了,干脆来了个“称疾不奉诏”。这恰恰给赵匡胤的兴师讨伐制造了借口:试想,一个属下的地方政权的主官怎么能够拒绝皇帝的征招呢?这年冬天,赵匡胤任命两位节度曹彬、潘美为正副统率大军浩浩荡荡杀奔江南。这时,李煜才明白自己打错了算盘。惶惧之中,赶快派遣其弟从镒和潘慎修急匆匆赶到汴京买宴,并送上绢二十万匹、茶二十万斤以及大量金银器用和乘舆服物,希望缓和关系,使形势有所转圜。然而,赵匡胤丝毫不为所动,礼物照收,来使扣留,讨伐大军进兵的步伐依然没有停留。很快攻克池州(今安徽贵池),接着在采石磯(今安徽马鞍山西南)大破两万南唐军。其实,赵匡胤对武力征伐南唐早就预作准备,命人在荆湖造作战舰数千艘,这时顺流而下,从西面发动攻势。同时接受南唐进士樊若水的献策,命八作使郝守濬督率工匠兵丁在江上建造浮桥,仅三日,一座浮桥即横卧在采石的江面上。此前,当宋军造浮桥的消息传到南唐小朝廷时,李煜问他的宠臣张洎如何看,张洎不屑一顾,回答说:“载籍已来,长江无为梁之事。”李煜同样不屑:“吾亦以为儿戏耳。”

  正在李煜君臣以为高枕无忧时,数万宋军如履平地般地从浮桥上渡过长江。李煜如梦初醒,急忙任命皇甫继勋主持军事,陈乔、张洎掌管机事,徐元楀传达诏书和报告军情。无奈李煜任命的这个战时工作班子低能而又粗疏,极其不负责任,连瞬息万变的军情也不及时报告。开宝八年(975)春,当宋军进围首都金陵(今南京)的时候,李煜还蒙在鼓里。一日登城,发现“列栅于外,旌旗遍野”,始知自己被近臣蒙蔽,一怒而诛杀皇甫继勋,继而作困兽之斗,命将军朱令赟连巨筏载甲士数万人自上游顺流而下,希图将浮桥冲断,但还未至浮桥,即被宋军刘遇部击破。气急败坏的李煜,又临时招募五千所谓勇士偷袭宋军,但这些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匹夫之勇们在举火突袭宋军营垒时被全部歼灭,这孤注一掷的绝望抵抗注定是要失败的。就在金陵指日可下的时候,赵匡胤命其知制诰李穆送从镒带着自己的手诏返回金陵,晓以大义,促李煜出降。正在这时,宋军又攻克润州(今江苏镇江),彻底断绝了南唐军队突围的路径。此时的李煜,犹存幻想,急忙派出徐铉、周惟简向宋朝廷贡献方物,恳请罢兵。赵匡胤自然加以拒绝。至此,李煜的出路只剩下投诚一途,而他仍然不能立马决断。赵匡胤觉得李煜不可理喻,遂下诏攻城。

  开宝八年(975)冬,金陵被攻破。李煜只得率其近臣迎拜宋军统帅曹彬等于宫门,宣告了南唐小朝廷的覆灭。很快,李煜同他的主要臣子四十五人作为俘虏押解汴京,在赵匡胤的明德楼前听任惩罚。不过,此时的赵匡胤还是显示了统一帝王的大度,不仅没有对李煜君臣治罪,而且还封赏给他们显赫的官位,实际上是以囚禁的方式放在汴京养了起来。赵匡胤的诏书是这样写的:

  上天之德本于好生,为君之心贵乎含垢。自乱离之云瘼,致跨据之相承,谕文告而弗宾,申吊伐而斯在。庆兹混一,加以宠绥。江南伪主李煜,承奕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恩,当尔袭位之初,未尝稟命。朕方示以宽大,毎为含容。虽陈内附之言,罔效骏奔之礼,聚兵峻垒,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终。去其疑间,虽颁召节,亦冀來朝,庶成玉帛之仪,岂愿干戈之役。蹇然弗顾,潛蓄阴谋。劳锐旅以徂征,傅孤城而问罪。泊闻危迫,累示招携,何迷復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尧光宅,非无丹浦之師;夏禹泣辜,不赦防风之罪。稽诸古典,谅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恶杀。在昔骡车出蜀,青蓋辞呉,彼皆闰位之降君,不预中朝之正朔,及颁爵命,方列公侯。尔实为外臣,戾我恩德,比禅与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極之班,赐以列侯之号,式优待遇,尽捨尤违。可光祿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仍封违命侯。

  在这份诏书中,赵匡胤屡述对李煜的“宽大”与“含容”,谴责他“虽陈内附之言,罔效骏奔之礼,聚兵峻垒,包蓄日彰”的“潛蓄阴谋”,指出正是因为他的“迷復之不悛”,才招致了“覆亡之自掇”,所以最后作为俘虏“楼下待罪”实在是咎由自取。以李煜的表现,本应严惩不贷,但还是“式优待遇”,给予高官和一个带有侮辱性的“违命侯”的封爵。其他随李煜被俘的高官也都给予相应的官位和封赏。这使他们不仅保存了生命,而且能够在不菲的物质条件下优游岁月。

  开宝八年(975),李煜的政治生命结束了。此前,他在南唐国主的位子上整整待了十五个年头。检视他作为一个小国之君的岁月,他只能算一个平庸之辈,连“中主”的水平也达不到。因为他既在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毫无作为,致使南唐国势日蹙,又在应对宋朝廷的策略上屡屡出错,错过了归顺的最佳时机,最后只能以俘虏之身在赵匡胤面前自取其辱。不过,实在说来,李煜基本上不应该承担“亡国”的责任,谁放在他的位置上也没有使南唐起死回生的本领。因为当时宋朝统一中国之势已经形成,赵匡胤将南唐纳入自己治下的决策已经底定,无论李煜使出什么招数,在赵匡胤面前表现得如何驯顺,赵匡胤也不会允许他保留半独立的封国。下面这段记载似乎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铉等至京師,见太祖,言曰:“李煜何罪,而陛下伐之?且煜事陛下如子事父。”其说累数百言。太祖曰:“尔谓父子为两家,可乎?”铉不能对。铉等既还,煜復遣入奏。铉言李煜事大之礼甚恭,以病未任朝谒,非敢拒诏,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太祖怒,按剑谓铉曰:“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铉皇恐而退。                            

  三                                                        

  李煜在汴京的俘虏生涯只有短暂的三年,然而,就是这三年,成就了他作为一个文学家和优秀词人的辉煌。本来,李煜就不具备做国君的资质,他之登上南唐小朝廷的宝座,完全是因为父兄辈在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地离世,他是在几乎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于父亲丧礼的哀乐声中被群臣推上君位的。由于他不具备君王的资质和才干,遇到的又是南唐历史上越来越险恶的形势,他也只能在处处被动的情势下接受亡国之君的命运。

  作为亡国的小国之君的李煜尽管乏善可陈,但作为一个文学家和艺术家的李煜却有着可圈可点的实绩。五代时期的南唐,地处长江下游的肥田沃野,气候温湿,物产丰富,又基本上未受兵燹之灾,与烽火遍地的中原相比,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和平富足的绿洲。南唐君臣以及麇集在他们周围的文士们,在日日饮宴、夜夜笙歌的醉生梦死的奢靡生活中,也不忘追求文学艺术的享受,于是形成了浓烈而高雅的文化氛围。正是在这种条件下,李煜身上的文学艺术潜质得到了充分发展,使他不仅成为一个自成一格的书法家和画家,而且更是一个在诗词方面留下不朽之作的文学家。无论是当时人还是后来者,都对他书画和诗词的成就发出由衷的赞誉。明朝的王世贞就慨叹他的文艺才能成为“君才”之累:“无君才而好文多艺者,李煜也。文艺为累不为益。”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巻一百四十,四库全书本。乾隆皇帝也叹息他的“绝艺”难补政治才能的短板:“风虎云龙图霸略,见称所作过常流。可怜绝艺髙谈者,无救俘为违命侯。”《御制詩》四集巻九十《李煜壺中仙客》,四库全书本。显然,李煜是一个政治上的矮子,同时是一个文艺上的巨人。在中国数以百计的帝王中,在文艺上能够与他比肩者,一个也找不出来:精于绘画的宋徽宗在诗词创作上远逊于他,而在乾隆皇帝五万多首诗作中也找不出一句能够与他的词相伯仲的名句。

  李煜是一个书法家和画家。他不仅有着高超的鉴赏力,而且更创造了许多可入稀世珍宝之列的书画作品。请看他对历代书法家的评判:

  善法书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麤魯,栁公权得其骨而失于生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献之俱得而失于惊急,无藴藉态度。

  如此鉴赏水平,揆诸当时之人,能望其项背者应该是寥寥无几吧。

  再看当时之人和后世行家对他书画的评价。宋朝朱长文说他“颇尚儒雅,工笔札,遗跡甚劲锐”。宋朝郭若虚赞誉他“才识清赡,书画兼精(书名金错刀)。尝观所画林石飞鸟,远过常流,高出意外。金陵王相家有杂禽花木,李忠武家有竹枝图,皆希世之玩”。

  《宣和画谱·江南后主李煜书述》更对他的书画进行了全面品评:

  壮岁书亦壮,犹嫖姚十八从军,初拥千骑,凭陵沙漠,而目全无虏。又如夏云竒峯,畏日烈景,纵横炎炎,不可向迩。其任势也如此。老来笔如诸葛亮董刑,不废敲扑。后兴師日以白羽麾军,不见其风骨,而毫素相敌,笔无全锋。噫,壮老不同,功用则异,唯所能者可以言之。

  江南伪主李煜,字重光。政事之暇,寓意于丹青,……能文善书画,书作颤笔,樛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画亦清爽不凡,别为一格。

  李煜金错书有一笔三过之法,虽若甚瘦而风神有余。晚年变而为画,故颤制三过处,书法存焉。喜作荆檟林棘荒野幽寻之趣,气韵蕭疎,非画家之绳墨所能拘也。徐铉亦谓羽毛虽未至,而精神过之。其确论欤。

  更难能可贵的是李煜的诗词创作,达到了五代时期的顶峰。他的诗词作品,以亡国为分界,分前后两期。前期的词作是对小皇帝温柔乡生活的描绘。如《渔父》写垂钓者的闲适和自由,实际上是作者的自况:

  (一)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对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二)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长相思》写长夜绵绵中的深沉思念,美人罗衫,秋风凄雨,重山烟水,芭蕉菊花,枫叶飞雁,哀愁淡淡,构成了一幅唯美的相思画图:

  (一)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窝。夜长人奈何?

  (二)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此时期更多的词作是写歌舞酒食征逐中的宫廷生活,踏月的马蹄,轻盈的舞步,漫妙的音乐,婉转的歌喉,笑语盈盈的佳人,更有那令人心颤销魂的幽会、偷情,……都在李煜的笔端作美的呈现。

  《浣溪沙》:红日已高三长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萧鼓奏。

  《采桑子》:(一)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菲微,不放双眉时自开。绿窗冷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二)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菩萨蛮》:(一)花落月暗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颠,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二)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一斛珠》: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阮郎归》: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恁谁整翠鬟。流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喜迁莺》:晓月堕,宿云微,无语枕凭猗。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归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南歌子》: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飏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然而,这种让他无限迷醉、无限留恋的生活在开宝八年(975)戛然而止。作为一个亡国的小国之君,被迫辞别他熟悉的宫室苑囿和如花似玉的宫娥美女,离开了那颐指气使、予取予求、为所欲为、极端富足、无限愜意的日子,骤然堕入“终日以泪洗面”的囚徒生涯,这个反差实在是太大了。但是,正是这种巨大的冰炭两重天的生活的转化,使他的诗词来了一次质的升华,展现了与前期截然不同的风貌。真是“文章憎命达,魍魉喜人过”。如果说亡国之前他还有很多国事需要处理,那么,亡国后他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诗词创作了。这样诗词就是他的最爱,诗词就是他的生命的寄托。此后他的诗词越写越好。他不断用自己的笔触描绘囚徒的心境,展示甜蜜而又痛苦的回忆。梦中屡屡再现的昔日繁华,眼前时时困扰的现实窘迫,面对春花秋月、夏雷冬雪的絮语,一一呈现笔端,那么真切细腻,那么思绪万千,那么痛彻心扉,那么情意绵绵,读后不能不令人洒下一掬同情之泪。

  他用词状写自己和一群高级俘虏泪洒宫阙、离开金陵的情景: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他用诗篇记述他们这个俘虏团队渡过长江北上时黯然悲戚的心境:

  《归宋渡江作》: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來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涼。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他更用诗词不断抒发自己对故国的无限思念和与日俱增的离情别绪:

  《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乌夜啼》: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滴频猗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相见欢》:(一)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二)无言独上高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深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浪淘沙》:(一)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尽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二)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虞美人》:(一)春花秋叶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二)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做了俘虏的李煜,住在赵匡胤指定的由禁卫军严密守护的汴京的庭院里,过着时时被监视的日子。虽然给了高官显爵——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宋太宗赵光义即位后,又加特进,以陇西郡公替代违命侯,实际一点权力也没有,并且由于不会勤俭度日,以致日常生活所需的物资也时有短缺。太平兴国二年(978)李煜不得不厚着脸皮向赵光义告穷,总算求得赵光义开恩,“诏增给月俸,仍赐钱三百万”。大概到汴京不久,李煜最小的儿子夭折。这使他悲痛莫名,但只能写《悼幼子瑞保》一诗寄托自己的哀思:“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咽绝风前思,昏朦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丧子的哀痛还没有平息,与他相濡以沫的被赵匡胤封为郑国夫人的周后又莫名其妙地死去,他也只能再以一首《悼周后》的诗抒发自己的悼念之情: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层城无复見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池上哭蛾眉。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李煜病倒了,他仍然只能以诗篇记述自己的感怀:

  憔悴年来甚,萧条益自伤。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肠。夜鼎惟煎药,朝髭半染霜。前绿竟何似,谁与问空王?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鬓从今日添新白,菊是去年依旧黄。

  一个刚过40岁、正值盛年的男人,竟然“朝髭半染霜”了,这显然是愁苦病痛催人老呀。然而,宋朝廷却一刻也没有放松对这位俘虏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首诗词都被汇报到皇帝那里。赵匡胤有时也亲自到他的住处,借聊天之机观察他的动向。面对他写的那些才华灼灼、激情四溢的诗词,不由赞赏“好个翰林学士”,但背地里却认为他是将才智用错了地方,慨叹说:“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岂为吾虏也?”《古今说海》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太祖一日小宴,顾李煜曰:“闻卿能诗,可举一首?”煜思久之,乃举《咏扇诗》云:“揖让月在手,动揺风滿怀。”太祖曰:“滿怀之风何足尚?”侍臣莫不叹服。

  这里赵匡胤显然忌讳李煜的“揖让”,对他作了俘虏还要“风滿怀”甚不苟同。不过,他对待李煜总体还算大度。赵光义谋杀赵匡胤登基以后,进一步加紧了对李煜的监视和迫害。他一面假惺惺地为他增俸赐钱,一面暗地里密谋置他于死命的办法。兴国三年(979)七月,他指使秦王赵延美设计毒死了这位傲世的天才词人。

  李煜根本不具备做皇帝的资质和才干,但他又阴差阳错地做了15年南唐小朝廷的皇帝。就他的资质和才干而论,如果他生在宋朝统一天下的岁月,能与欧阳修、苏东坡等同台竞技,他肯定不输于这两大文豪,起码可占鼎足而三的尊位,当个翰林学士,实在是绰绰有余,定能得心应手,胜任愉快。可惜历史没有给他提供这样一个舞台,而是在他的诗词艺术达到顶峰的时候让他从皇帝变成了比寄人篱下更痛苦百倍的俘虏。他虽然意识到这个转变,却又不适应这个转变,特别不善于保护自己。因为他时时处于监视下,保命的最好办法就是厉行韬晦之计:低眉顺眼,卑躬屈膝,深藏才情,装憨卖傻,闭门读书,与诗词书画绝缘,绝口不谈昔日故事。每逢节庆,及时向大宋皇帝送上贺词,颂扬他是空前绝后的伟大圣主。不仅使他确认你不是威胁,而且更要使他认为你是他需要的开心果式的侏儒。这样,他就会逐渐放松对你的警惕和监视,让你淡出所有人的视线,你也就能够苟全性命了。然而,这个李煜,无论是做皇帝还是做俘虏,他都保持了一个天才艺术家和诗词巨匠的本色。诗词是他的生命,诗词是他的身心。他不可能离开诗词保存自己的生命,而宁愿以自己的生命为诗词殉葬。正是在做俘虏以后,他的创作欲望才如汹涌的大海波涛日夜澎湃,他的才情才如炸裂的火山热石竞飞天外,使他终日处于创作的亢奋中,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如疯如癫,不能自已。他同时是一个情感外露的人,毫不避讳地随时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怒倾泻在诗词创作中,由此惹下了杀身之祸:“李煜归朝后,郁郁不乐,见于词语。在赐第七夕,命故妓作乐,闻于外,太宗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併坐之,遂被祸。”“李煜暮岁乘醉,书牖云: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髙原。醒而見之,大悔,不久谢世。”显然,李煜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当他的诗词创作如奔腾的烈火不可阻挡地熊熊燃烧时,他的生命之火却悄然熄灭。

  历史无限惋惜李煜的死于非命,但更赞誉他的生命之火在熄灭前夕在文学上留下的璀璨的永恒的光波!

 

编辑:张晓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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