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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命与仁: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

2016-09-09 09:43:00  作者:林存光  来源:中国孔子网

  2.生于忧患,自强不息。

  在历史上,中华民族曾饱受暴政与战乱以及近代殖民统治的苦难,在一治一乱的循环往复中,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够生息繁衍、延续数千年而仍然挺立不拔的力量源泉究竟何在?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反思的大问题,对问题的看法也许见仁见智,但总的来讲,从历史的反思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一点,中华民族靠的是一种刚健有为、顽强进取的精神。生逢乱世,则于苦痛之中奋起抗争,于患难之际发愤自强;生在治世,则于安定之中不忘危难,于兴盛之际仍怀忧思。这才是我们最可宝贵的民族精神。

  从天人关系的角度讲,人类必须在天地阴阳变化、刚柔推移、生死成毁的大化流行中求生存、去奋斗;从人类自身社群生活的特点讲,人们必须在以类相聚、以群相分、以言行相接的交往互动的关系网络中立人道、谋幸福。故天象有吉有凶,人事有顺有逆,时遇有利有害,国家有治有乱,世运有隆有污,此“物有必至,事有固然”。然而,人类可以在前事不忘、后世之师的历史经验与忧患意识以及洞察天人之道、万物之理的理性精神的烛照和指引下,屹然挺立自己自作主宰的主体精神,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动性,靠自身自觉的努力而成就人类不朽的道德功业,而不是听凭命运的摆布。作为“圣学之大用”的易道易理所告诉我们的,亦即其“极深研几以通志成务”的精义要旨,也正在于此。

  《易大传·系辞下》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殷周之际,天命更革,政权兴替,然而,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说,周初统治者作为代殷而兴的胜利者却没有显示出“一般民族战胜后的趾高气扬的气象”,而是像《易传》所说,满怀着“忧患”的意识,“忧患心理的形成,乃是从当事者对吉凶成败的深思熟考而来的远见;在这种远见中,主要发现了吉凶成败与当事者行为的密切关系,及当事者在行为上所应负的责任”,换言之,“只有自己担当起问题的责任时,才有忧患意识”,而“这种忧患意识,实际是蕴蓄着一种坚强的意志和奋发的精神”。[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8~19、20页。]周初统治者之所以能够奠定下周王朝数百年的德业,其原因也正在于此。故《系辞下》又曰:“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唐初太宗君臣之所以能够成就一番贞观之治的伟业,也正是因为他们常常以“居安思危”相戒勉相激励,如魏征上疏劝戒太宗曰:“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贞观政要·君道》)又说:“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理忘乱,所以不能长久。”(《贞观政要·政体》)汉代学者崔寔《政论》亦曰:“凡天下所以不理者,常由人主承平日久,俗渐敝而不悟,政寖衰而不改,习乱安危,怢(忽忘)不自睹。”(《后汉书·崔骃列传》)

  不仅一朝一代德业之建立与成就如此,个人德业之建立与成就亦莫不由基于忧患意识的奋发有为精神而来。故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通“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孟子·告子下》)至如孔、孟本人,生当乱世,不以一己之得失荣辱为忧,而以礼乐沦丧、仁义充塞、道之兴废为忧;不以一己之生死贫富为忧,而以“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为忧(《论语·述而》);不以一己时遇遭际的穷达困厄为忧,而以国家之安危、社会之治乱、民生之忧乐祸福为忧。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愤然兴起,本仁义而为人类社群生活确立其人道之极与价值之源,从而成就了一番笃信好学、立德弘道的君子事业。

  除了根源于忧患意识而来的“坚强的意志和奋发的精神”之外,最能够体现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的便是《周易》乾坤二卦所彰显的人文精神要义,《周易大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王夫之《周易大象解·乾》释之曰:

  六十二象自《乾》《坤》而出,象有阳,皆《乾》之阳也,象有阴,皆《坤》之阴也。学《易》者所用之六十二德,皆修己治人之事,道在身心,皆“自强”之事也,道在民物,皆“载物”之事也。“自强不息”非一德,“厚德载物”非一功。以“自强不息”为修己之纲,以“厚德载物”为治人之本,故曰:“《乾》《坤》者其《易》之门户”,道从此而出,德从此而入也。

  《周易内传》卷一上曰:

  强者之强,强人者也;君子之强,自强者也。强人则竞;自强则纯。《乾》以刚修己,《坤》以柔治人。君子之配天地,道一,而用其志气者殊也。修己治人,道之大纲尽于《乾》《坤》矣。

  虽《乾》《坤》之大德,而以刚健治物,则物之性违;柔顺处己,则己之道废。唯以《乾》自强,以《坤》治人,而内圣外王之道备矣。余卦之德,皆以此为统宗,所谓“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王夫之对乾坤二德的辨析释义精到而极富卓见,天行刚健之德为君子修己自强之道,地势柔顺之德为君子治人载物之道,君子之强以刚健自强,非恃强凌弱之强,君子之柔以厚德载物,非柔顺处己之柔。此与董仲舒所谓“以仁安人,以义正我”(《春秋繁露·仁义法》)有着异曲同工之用,刚健柔顺之德、仁爱正义之道二者相辅相成,上配天地之道,下尽人类之事,蕴涵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

责任编辑:潘瑞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