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孟一系之气论
三
然而,这一思想缺环在孟子后学那里被弥补上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湖南马王堆三号汉墓中出土有帛书《五行》一篇,在“经”外还有“说”。根据研究,现在多数学者倾向认为其说文形成年代要比经文晚,实际应为孟子后学的作品。而正是在说文中,明确提到了仁气、义气、礼气,肯定有德气的存在。
在《五行》经文中,提到了仁义礼智圣五种“形于内”的“德之行”,即形成、表现于内心的五种道德规范,不过,这里所谓规范并非抽象、固定的教条,而是动态的活动和过程。正是在解释“德之行”时,《五行》说文提出了仁气、义气、礼气等概念,故说文的“德之气”与经文的“德之行”是一种什么关系?便成为《五行》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
对此,杨儒宾先生的看法是,“任一行的‘德之行’都会带来与之一致的‘德之气’。比如:仁之行即有仁气,义之行即有义气等等。”“在‘德之行’与‘德之气’之间,我们发现‘志’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只要志之所向,气即可随之流行。”按照杨先生的说法,“德之气”是伴随着“德之行”而产生的,并认为“这比较符合孟子学的一项重要设定:‘志至之,气次之’,亦即有什么道德意识所及之处,即有与之相应的气跟著流行”。[ 杨儒宾:《德之行与德之气——帛书〈五行篇〉、〈德圣篇〉论道德、心性与形体的关系》,收入锺彩君主编:《中国文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论文集》,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2年,第432~433页。]对于此,我们是表示疑问的。实际上,说文的“德之气”不仅不可以与孟子的“以志帅气”简单地相提并论,而且它本身就是针对后者“志、气二分”所面临的矛盾和困境而提出的,是孟子后学对孟子思想中业已出现的另一种气论的合理延伸和发展。为说明这一点,我们先对说文中的“德之气”做出分析和梳理。说文有关“德之气”的论述最先出现于第十、十一、十二章,该三章经文分别对仁、义、礼做了细致的描述。其文云:
不变不悦,不悦不戚,不戚不亲,不亲不爱,不爱不仁。(《经·第十章》)
不直不肆,不肆不果,不果不简,不简不行,不行不义。(《经·第十一章》)
不远不敬,不敬不严,不严不尊,不尊不恭,不恭无礼。(《经·第十二章》)
这里分别将仁、义、礼看作变、直、远由内而外的自我体验、扩充、发展过程,故它与前面六、七、八章的“仁之思也清……”、“智之思也长……”、“圣之思也轻……”,分别把仁、智、圣看作是通过“思”的自我扩充、发展过程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二者之所以在表述形式上有所不同,可能是因为义、礼在一般人们的观念中往往是指外在对象而不是内在主体,若说“义之思”、“礼之思”多少不符合常理。故分别提出作为仁、义、礼内在心理依据的变、直、远,由变、直、远推出仁、义、礼。[ 参见拙文:《简帛〈五行〉新探——兼论〈五行〉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孔子研究》2002年第5期。]而说文正是在解释变、直、远时,提出了仁气、义气、礼气的概念:
“不变不悦。”变也者,勉也,仁气也。变而后能悦。(《说·第十章》)
“不直不肆。”直也者,直其中心也,义气也。直而后能肆。肆也者,终之者也;弗受于众人,受之于孟贲,未肆也。(《说·第十一章》)
“不远不敬。”远心也者,礼气也。……远者,动敬心,作敬心者也。(《说·第十二章》)
变通恋,帛书本即作恋,乃是一种顾念不舍之情,说文释为“勉”也是这个意思,而变或恋就是仁气。同样,直是“直其中心也”,是内心的一种正直感,这种正直感即是一种义气。远,是对人的恭敬之心,而恭敬之心就是一种礼气。所以,说文并非在“德之行”之外又提出了“德之气”,而是把“德之行”具体化为“德之气”,“德之气”成为道德生命的内在基础和动力,其活动、发展即体现为“德之行”。这在说文解释第十二章“不尊不恭”一句时表现得尤为明显:“‘不尊不恭’,恭也者,用 上敬下也。恭而后礼也,有以礼气也。”尊、恭、敬等之所以会与礼存在内在的联系,是因为“有以礼气也”,即身心中有礼气的运行、活动,而远、敬、严、尊、恭等不过是礼气的具体面相和表现而已。同样,变、悦、戚、亲、爱、仁以及直、肆、果、简、行、义也分别是仁气、义气的具体面相和表现,统一于仁气、义气之中。如果说在经文中,由于其特殊的表述方式,变(……)、直(……)、远(……)与仁、义、礼的关系多少显得不够明确、清晰的话,那么,说文仁气、义气、礼气的提出,则使其分别具有了内在的统一形式,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说文提出仁气、义气、礼气的原因和目的所在。在经文中,仁义礼智圣不仅是五种“德之行”,同时它还是一种“和”,是一个统一的有机整体,所谓“德之行五和,谓之德”也。对此,说文也从气的角度给予解释和说明。如对于第十九章“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行之,义也。行而敬之,礼也。仁,义礼所由生也,[ 帛书本此句作“仁义,礼智之所由生也”。]四行之所和也。和则同,同则善”,说文的解释是:
“见而知之,智也。”见者,口也;智者,言由所见知所不见也。
“知而安之,仁也。”知君子所道而媆然安之者,仁气也。
“安而行之,义也。”既安之矣,而摋然行之,义气也。
“行而敬之,礼也。”既行之矣,又愀愀然敬之者,礼气也。
“见而知之”主要指见贤人之行,这正是智的特点所在。说文则强调“由所见知所不见也”,即由所见的贤人之行进一步去知所不见的君子之道。而“知君子所道而媆然安之者”,便是仁气;“既安之矣,而摋然行之”,是义气;“既行之矣,又愀愀然敬之者”,是礼气。可见,仁气、义气、礼气又是相互联系、相互转化的,而转化的依据便是它们都是一种气,是道德生命的内在基础与动力,仁气、义气、礼气不过是其具体表现而已。这样,“四行之所和”、“和则同”便得到很好的解释和说明:“和者,有犹五声之和也。同者,守约也,与心若一也,言舍夫四也,而四者同于善心也。同,善之至也。”“和”是四行相互联系和补充,成为一有机整体,“犹五声之和也”;“同”则是舍弃四行形式上的差别,“与心若一”,同一于心。而四行之所以能同一于善心,显然与其是一种德之气是密切相关的。需要说明的是,经文十九章本来讨论的是“不行于内”的“四行”,其“见而知之”是见贤人之行,是认知外在对象,“知而安之”是安于所知的对象,故是由外而内,而不是由内外的。[ 参见上引拙文。]而说文提出德之气,认为“知而安之”、“安而行之”、“行而敬之”分别来自于身心中仁气、义气、礼气的活动和作用,这样便将经文中“不形于内”的四行拉向了“形于内”,也使四行与五行没有了实质性的区别,这同样是说文提出仁气、义气、礼气的原因和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