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君子不重则不威”章为例的讨论
二
我们有理由回到汉代的章句学,按照章句学的程序与方法,来审视“君子不重则不威”章。
第一步是分析章节的问题。
分章与句读一样,直接关系到对经典文本的理解,为汉代经学家所重视。分章的学理依据是,一个经典文本构成一个意义表达的完整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又可以细分为若干个相对独立、亦相对完整的意义表达的单元,汉代经学家将此单元称之为章。每一章所表达的意义,往往由几个层次的意思所组成,一层意思用一节来表示。这就是章之下的节。《论语》是语录体,全书似乎没有一个意义表达的逻辑结构,一段语录,或者一个片断的记事,即构成一个独立的意义表达的单元。了解并掌握了每一个单元的意义,融会贯通,就会对《论语》全书的思想宗旨有正确的认识。所以,分章在《论语》文本的理解上显得尤为重要。
我们审视“君子不重则不威”章,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此章是否构成《论语》文本的一个独立的意义表达的单元?这是此章能否成立的基本依据。如果是,则又如何解释此章四节彼此疏离的问题,以及“主忠信”以下三节重见于《论语?泰伯》篇的问题。在汉代经学家看来,此章作为一个独立的意义表达的单元,并无问题。我们不妨认可和接受这一说法,并推测这一说法的根据,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此章是孔子一次言谈的完整的真实的记录,自成一个意义表达的单元;另一种情况是,此章是孔子在不同时间、场合言谈的记录,共有四个片断,散见于不同弟子的记录,是《论语》的编纂者将这四个片断归拢、合并在一起,组成了一章。大概由于竹简错乱或者重复抄写的缘故,编纂者又将“主忠信”以下三个片断重复置于《泰伯》篇。第一种情况表明,此章在孔子那里就构成一个意义表达的单元;第二种情况表明,此章只是在《论语》的编纂者那里,才构成一个意义表达的单元。由于文献不足征,我们目前还无法判断哪种情况更接近于真实。不过,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无论那种情况,都表明此章可以作为一个意义表达的单元来看。况且,即使是第二种情况,《论语》的编纂者去孔子未远,其对于《论语》文本的理解应该最为近真。
既然“君子不重则不威”章,可以独立成章,可以视成一个意义表达的单元,哪又如何看待此章四节内容不联贯的问题?这牵涉到对此章的整体把握与理解的问题。持之有据的答案是不存在的,我们只能提供一个言之成理的思路,即:此章是孔子针对君子而言的,是孔子关于君子应该具备哪些条件的言说。孔子并没有给出做君子必须具备的全部条件,而是采取了列举法,简单地列举了四条,分别代表了从四个视角或四个方面提出的要求和条件。不同的视角、方面之间可以没有内在的逻辑关联,却有着共同的指向,指向同一个目标、同一个整体。具体来说,在此章中,君子是孔子言说的中心,围绕着君子,孔子从不同的视角、方面提出要求:
(一)“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这是从个人修养和学习的方面提出的教导。君子要自重,自重才能赢得他人的尊重,才能有威严;自重是品性修养,除此之外,还要加强学习。学习使人知识广博,不至于闭塞固陋。
(二)“主忠信”,即坚持忠信的原则,这是从道德方面提出的要求。在道德方面,孔子为什么只提“忠信”而不及其他,估计这很可能与讲“主忠信”的语境有关。此语境今已不得而知。
(三)“无友不如己者”,这是从交友、择友方面说的。儒家一向重视朋友关系,将其列为“五伦”之一。孔子多次提及朋友,《论语》首篇首章即记载了孔子一句名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子认为,与朋友交往首先是坚持诚信的原则,其次是有所选择,“无友不如己者”。与贤于自己的人交朋友,一则“见贤思齐”,二则能够得到指导和帮助,有利于提升自己;相反,与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不能从相互勉励、批评、帮助中受益,不利于提升自己。在这个意义上,孔子认为,君子应该“无友不如己者” 。
(四)“过则勿惮改”,这是从迁善改过的方面说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君子不怕犯错误,怕的是犯了错误,文过饰非,坚持不改。所以,孔子指出:犯了错误就不怕改正,以此作为君子应有的特点和优点。
本来,以君子为中心,还可以有针对性地提出一些条件和要求,可是,孔子只提出了这四条;也有可能孔子提出了若干条,但被记录下来的只有这四条。总之,这四条是孔子针对君子提出的条件和要求,如此理解,全章作为一个意义表达的单元,就完全可以成立了。
第二步是句读问题。
对全章的意义有一个正确而透彻的理解,这是解决句读问题的前提所在。弄懂了,读通了,句读自然不成其为问题。所以,“先立乎其大”,由大及小,是章句学遵循的程序或步骤。此章的句读,按现在通用的标点符号,应该标注如下: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杨伯峻《论语译注》对于此章意义的理解,与笔者相同,但是,在句读上却有差异。杨伯峻的句读如下: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如此句读、标点,对于理解全章意义似有困难,杨伯峻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注释中特别说明:“君子——这一词一直贯串到末尾”。如果不做此一交待,恐怕读者很难想像到君子一词贯串全章各节,直至末尾。而且,杨伯峻用了四个句号,将全章分为四节,一节一层意思。人们很容易误以为这四节彼此独立,相互间没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