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君子不重则不威”章为例的讨论
四
章句学是被遗忘的学问。运用章句学梳理分析《论语》“不重则不威”章,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是重新发现章句学的价值;一方面是的确能够解决实际问题。当然,笔者笨拙,试图解决问题却出乎预期。同一技艺,大匠为之神乎其技,拙工为之滥乎其艺,人们不为拙工而废弃技艺。章句学的学理精髓,在于“先立乎其大”,善于从宏观上、整体上把握一个意义表达的单元,然后,高屋建瓴,从整体出发,了解并把握整体之下的若干组成部分,如同章句学的章―句―字的程序与方法所展示的那样。这是我们应当记取并加以熟练运用的治学方法。
章句学在经学草创时期特别适用,因为特别适用而很快走上全盛。经学草创时期,是各种经典文本的大发现、大汇合、大整理、大诠释的时代。而各种经典文本的最初整理与诠释,会自然遵循章句学指示的路径,首先了解并把握其篇章布局,然后经由句读,读通读懂经典文本。这完全是不期然而然的路径选择。经学草创时期约与西汉同步,到了西汉末年,章句学发展至烂熟,运用章句学梳理分析经典文本的篇章结构及句读工作,一代又一代,该做的和能做的几乎都做了,并且不知做过多少遍了。在章句学的第一、二步工作似乎“山穷水尽”的情况下,经学发生了一次转向,由章句分析转向名物训诂。其实,这是汉代章句学的内部转向,即工作重点由章句学的第一、二步转向第三步。了解这一转向的意义在于,我们今天必须清醒地认识章句学实际应用的限度,在那些经典文本中的章句分析已经得到圆满解决的地方,不必再逞其能,画蛇添足。至于新出土的简帛文献,正是章句学的“英雄用武之地”。
章句学三步工作的全部目的,在于了解经典文本所记载的作者的“本言”,即作者在此究竟说了一些什么。这是经典诠释学的基础性工作。章句学并不仅仅停留在这一基础性工作之上,它还要进一步发明经典文本中的“微言”,即作者隐含于文本之中的言外之意和一些题中应有之义,西汉经学家善于从寻章摘句中发明经典文本中的微言大义,即属此类。一般而言,章句学进展至“微言”这一步就此打住,不再向前;然而,汉代经学家,特别是治《春秋》公羊学的一派,却能继续探索前进,他们不仅乐于发明经典文本中的题中应有之义,而且还进一步追问、寻求其题外应有之义。这就不可避免地在题中和题外应有之义的阐发上间附己意,以“参言”的方式参与了经典文本的意义创造。此犹不足,更有甚者,受经典文本中的题中应有之义和题外应有之义的综合启发,诠释者有所领悟,感觉必欲替作者说出一些什么,于是产生了代圣贤立言的冲动。代圣贤立言,其实是自己立言。“立言”是经典诠释学的最高阶段。立言者以我为主,六经皆为我注脚,其所立之言超出了经典文本的“固有”与“应有”之义,扬之高,凿之深,却又不偏离经典文本的学理逻辑,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创造[ 在汉代经学史上,似乎还找不到一位藉由儒家经典的诠释而进行系统的思想创造的“立言”者,就像孟子、二程、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人那样;但是,如果放宽标准,不是系统的而是在某一点或几点上确立新说新义也应该算的话,则董仲舒无疑就是一位“立言”者。]。
“本言”、“微言”、“参言”、“立言”,在我看来,是经典诠释学循序渐进的四个阶段[ 此处所说的经典诠释学的“四言”,与傅伟勋(1933-1996)的“五谓”(参见氏著《从创造的诠释学到大乘佛学》,台北,东大图书出版公司,1990年,第9-46页)有联系也有区别。所谓联系,在于“四言”是以“五谓”为参照而创立的;所谓区别,在于二者有诠释程序上的四步、五步之分,没有严格的对应关系。假以时日,笔者将撰文专门阐述中国古典诠释学的“四言”说。
]。“本言”、“微言”属于章句学的范畴,“参言”跨在章句学的边界上,“立言”则超出了章句学的边界。笔者关于“君子不重则不威”章的分析讨论,只属于“本言”阶段的工作。“本言”治之未洽,无暇他顾;由“本言”拾级而上,愿俟诸高明。
作者:王钧林,中国孔子基金会《孔子研究》主编,孔子研究院尼山学者,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中心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思想史和儒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