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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对“慎独”的误读及其在经学诠释中的意义

2017-03-16 12:51:00  作者:梁涛  来源:中国孔子网 

 

  这里明确提到《中庸》,说明它谈论的正是《中庸》的慎独。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虽然略去了“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一句,但它先是引时谚曰:“诚无垢,思无辱。”又说“夫不诚不思而以存身全国者亦难矣”,说明《中庸》的慎独主要是对诚而言,乃是当时人所共知的事实,同时也说明我们对《中庸》文本的分析,确实是能够成立的。而且《中庸》与《大学》一样,在强调诚其意的同时,也注意到外部环境因素,故在“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后接着说,“故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这里前一句的“不睹”、“不闻”是指意识、意念尚未与外物接触时的内心精神状态,而后一句的“见乎隐”,“显乎微”是指意识、意念已与外物接触,表现于外的状态,认为在这两个阶段都要戒慎恐惧,“不可离”“道”,时时克念内心的诚。与《大学》不同的是,《中庸》不是强调大庭广众对慎独的影响,而是提出“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认为不可在独居、独处(“隐”)时使内心不好的意念和想法在小事(“微”)上表现出来。但不论是《大学》的“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还是《中庸》的“隐”、“微”,都不过是对慎独的强调和说明,而慎独的主要含义依然是“诚其意”。

  根据上面的分析,在先秦典籍中“独”往往指“舍体”,也即是内在的意志、意念,慎独的“独”即是在这一含义下使用的,慎独即是诚其意。而之所以要诚其意,是因为人们认识到内在的意志、意念往往决定、影响着外在行为,有何种意志、意念就会有何种外在表现,故作为一种修养方法,慎独强调首先要端正内在意志、意念,从根本、源头上杜绝不善行为的出现,反映了儒家重视“内省”一派的思想。然而,随着《五行》经说的失传,独“舍体”的含义逐渐被遗忘,而更多地被理解为独居、独处。这样,慎独一词的含义也随之发生变化,如汉代郑玄在《礼记·中庸》“故君子慎其独也”一语后注曰:“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小人于隐者动作言语自以为不见睹,不见闻,则必肆尽其情也。若有占听之者,是为显见,甚于众人之中为之。”郑玄将独理解为独居、独处(闲居),认为慎独就是指“慎其闲居之所为”。在他看来,当个人独居、独处时,由于公众舆论的压力暂时不存在,道德品质不好的人往往容易偏离道德规范的约束,作出平时不敢作出的事情来。所谓慎独,就是要求人们在独处之际,仍能保持道德操守,独善其身。郑玄这个理解,合乎逻辑,文字上也讲得通顺,故被人们广泛接受,成为慎独的权威解说。郑玄是汉代经学集大成的人物,他对慎独的理解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认识和看法,说明至少在东汉时慎独在人们的理解中已发生较大变化,这种变化主要表现在:将内在性、精神性的“独”理解为空间上的独居、独处;将“诚其意”的精神活动理解为“慎其闲居所为”的外在行为,使儒家重“内省”的传统发生某种程度的转向。朱熹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来对慎独进行诠释的。

  二、朱熹对慎独的诠释及其存在的问题

  前面说过,朱熹在对慎独进行诠释时,独已从“舍体”转变为独居、独处,慎独也从“诚其意”转变为“慎其闲居所为”,虽然慎独词义的这种变化在字面上顺畅合理,甚至更容易让人理解、接受,然而一旦将其放入文本之中,还是能看到这种变化所带来的种种矛盾、抵牾之处,如《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一段,其慎独主要是对“诚其意”而言,并没有提到独居、独处的问题。因此,如何理解这里所说的“独”,便成为朱熹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朱熹对这一段的注解是:

  诚其意者,自修之首也。毋者,禁止之辞。自欺云者,知为善以去恶,而心之所发有未实也。谦,快也,足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恶恶则如恶恶臭,好善则如好好色,皆务决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殉外而为人也。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四书集注·大学章句》,中国书店1994年版,第7页)

  朱熹认为“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诚其意即是要“实其心之所发,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然而当内心的意念刚刚发动,尚未表现于外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所以按照朱熹的理解,这里的慎独是指戒谨于意念的刚刚发动(“几”),而独是指他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的内心状态。在上文中,朱熹对独的定义是:“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而“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除了指独居、独处外,显然还指内心意念刚刚发动而不为他人所知的“独”,这在朱熹其他一些论述中也反映出来,如“问:‘谨独莫只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处也,与那暗室不欺时一般否?’先生是之。又云:‘这独也又不是恁地独时,如与众人对坐,自心中发一念,或正或不正,此亦是独处。’”(见《朱子四书语类》卷49《中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83页)“或问:‘在慎独,只是欲无间。’先生应。”(同上,卷16《大学三》,第68页)所以与郑玄相比,朱熹对于慎独理解的最大不同,是他扩大了“独”的内涵,使其包含了精神性、内在性的含义。他这样做,显然是因为看到郑玄“慎其闲居所为”的不足,而试图根据文义对慎独作出更为合理的解释和说明。如果说在“所谓诚其意”一段中,朱熹通过对独的诠释,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郑玄以来对于慎独的理解与文本存在的矛盾的话,那么,他对于下面“小人闲居为不善……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一段的解释则存在较大的问题,其注解完全偏离了文本的本来含义。朱熹的注解是:

  闲居,独处也……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掩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掩其恶而卒不可掩,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大学章句》,第7页)

  按照朱熹的理解,这段话是说,小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干出不好的事情来。然而,从他见到君子后试图掩盖自己恶行来看,他并非不知道应该为善去恶,只是一到一人独处,无人监督时,便故态萌发,无力做到这一点。既然伪装并不能真正掩盖自己,那么就应当引以为戒,“慎其独”,过好独居这一关。然而正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在《大学》原文中,“小人闲居为不善”并不是“慎其独”的直接原因,而是要说明“诚于中,形于外”,“诚于中”才是慎独的主要含义。而朱熹上面的一段文字不仅偏离了文本的含义,而且使“诚于中,形于外”一句被排除在文义之外,没有了落脚处。[ 在《语类》中朱熹也谈到“诚于中,形于外”的问题,如“诚意者,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皆是真情。既是真情,则发见于外者,亦皆可见。如种麻则生麻,种谷则生谷,此谓‘诚于中,形于外’。又恐于独之时有不到处,故必慎独”(卷3《大学三》,第67~68页)。但从“又恐于独之时有不到处”一句看,朱熹显然是联系着独居、独处来理解“诚于中,形于外”的。]这说明在朱熹的观念中,慎独的独仍主要是指独居、独处,并没有完全摆脱到郑玄以来人们对慎独的理解。这在他对“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一段注释中也反映出来:“言幽独之中,而其善恶之不可掩如此,可畏之甚也。”乍看之下,朱熹的这个解释颇让人费解。因为从字面上看,“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显然是大庭广众,是舆论关注的焦点,何以能说是“幽独之中”呢?在原文中,“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乃是紧承“诚于中,形于外”,说明我们内在的意志、意念一旦表现出来,就会受到大众舆论的监督、评判,它与“幽独之中”不仅没有关系,而且意思正好相反。那么,朱熹是如何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的呢?在《语类》中,朱熹对此有过专门说明:

  问“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曰:“此承上文‘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底意。不可道是人不知,人晓然共见如此。”(《朱子四书语类》卷3《大学三》,第73页)

  魏元寿问“十目所视”止“心广体胖”处。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不是怕人见。盖人虽不知,而我已自知,自是甚可皇恐了,其与十目十手所视所指,何以异哉?”(同上,第73~74页)

  原来在朱熹看来,“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并非存在于现实之中,而是一种“假设”:虽身处幽独之中,却仿佛有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人晓然共见如此”。这充分说明在朱熹心目中,独主要就是指独居、独处,故不惜费尽曲折,一定要将文意落实到“幽独之中”。根据上面的分析,朱熹将慎独的“慎”理解为戒慎、谨惧,而“独”既可以指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的内心状态,也指独居、独处的物理空间,但主要是指后者。这样,慎独便成为谨独,——朱熹即常常称慎独为谨独,——它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既戒慎于意念刚刚萌动的内心状态,又谨惧于“已发”后的独居、独处;在朱熹看来,这两个阶段都可以说是独,都包括于他所说的谨独之中。朱熹对慎独的这个理解,较之郑玄虽有了一些变化,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与文本的矛盾,但由于他始终无法摆脱独居、独处的先入之见,而独居、独处又并非慎独的必要条件,《大学》甚至提出与独居、独处含义相反的大庭广众(“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所以他的理解与慎独的原意仍存在一定距离。更重要的,《大学》的慎独应同《五行》、《礼器》等篇一样,是指诚其意,指真实无妄的内心状态,而按照朱熹的理解,慎独则成了诚其意的工夫和手段。朱熹对此有许多说明,如“慎独者,诚意之助也。致知,则意已诚七八分了,只是犹恐隐微独处尚有些子未诚实处,故其要在慎独。”“知至之后,意已诚矣。犹恐隐微之间有所不实,又必提掇而慎之,使无毫发妄驰,则表裹隐显无一不实,而自快慊也。”(同上,第67~68页)慎独不是诚其意本身,而是“诚意之助”,是“恐隐微独处尚有些子未诚实处”,所以要“提掇而慎之,使无毫发妄驰”,这种理解不仅缩小了慎独的本来含义,也降低了其作为实践方法的道德力量。

  在《中庸章句》中,朱熹对《中庸》的慎独也作了解释,由于存在文本等一系列问题,朱熹的理解也存在可讨论之处。在“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一段后,朱熹注曰:

  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四书集注·中庸章句》,第17页)如前面分析的,“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的“道”应是指“诚”而言,儒家早期典籍中都反映出这一点。[ 除上引《说苑·敬慎》篇外,《荀子·不苟》也说:“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不苟》篇有多处文字与《中庸》相近,明显受到《中庸》的影响,可能是荀子早期受思孟学派影响时的作品,故它的理解应反映了慎独的原意。参见拙文:《荀子与〈中庸〉》,《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2年第5期。]朱熹将其理解为“日用事物当行之理”,显然是考虑到第二章以下有关“中庸”的内容,而“日用事物当行之理”与“诚”虽然都源自最高的天理,都是“性之德而具于心”者,但二者之间还是具有一定的差别。朱熹这种解释割断了《中庸》与《大学》慎独的内在联系,使人无法看到其“诚其意”的本来含义。在“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一段后,朱熹注曰:

  隐,暗处也。微,细事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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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晓芮